我没有想到,瑶瑶会自杀。
接到电话的那一瞬间,我脑子空茫的厉害。空空的,什么都装不下,只剩下前台秘书那句“夫人的尸体在护城河里找到,警方请董事长回警局认领夫人的尸体并且协助警方调查。”不停的一遍一遍的响起。
我的头很痛,但却该死的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镇定。我镇定的做完笔录,镇定的跟警察去了停尸间,镇定的看了那具据说是我太太的泡的发白肿胀面目全非的尸体,镇定的告诉警察我太太夏靖瑶身上有的印记疤痕……
从警局出来,李芙安不知从什么地方扑了过来,她满脸泪痕伤心欲绝,她看起来是要跟我拼命。林奕拦住了她,她开始骂,极尽恶毒之能事的咒骂我。引来不少警察与路人的围观,可能连他们都认为,我确如李芙安所骂的“狼心狗肺的畜牲不得好死”……
林奕为难的拦着她,问我要不要交给警察处理。
我摇摇头。
李芙安却突然崩溃,哭的像要死过去。
她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可以这样不管不顾的痛苦的她。
李芙安是瑶瑶最好的朋友,可是,她一直不喜欢我。甚至,对我充满敌意。
我和瑶瑶结婚后,李芙安就不怎么找瑶瑶了,曾经有一段时间瑶瑶很是苦恼,总觉得自己结婚后怠慢了最好的朋友而令她不开心了。
我总是笑着摸摸她的头,然后摇头。
瑶瑶认定的最好的朋友,却并不只当瑶瑶是朋友。很多次,我看着李芙安悄悄地痴痴地注视瑶瑶的眼神,就明白了她对我充满敌意的原因。
现在,瑶瑶死了,她可以为她“最好的朋友”畅快淋漓的痛哭大哭。
可我,我哭不出来。
有一段时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敢回家,家里到处都是瑶瑶的东西,她亲手挑的沙发灯饰,她一针一线绣的胖娃娃抱枕,她捡回来的叫小巴的京巴狗……家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我推开门,就看见她盘坐在地毯上或者批改作业或者备课,不时推一推滑下来的眼镜,抬头瞧见我便漾出甜逸快乐的笑容对我说“你回来了”,打开衣橱就听见她在我身后说“我今天逛街时给你买的新衣服,你看喜欢不喜欢”,走到厨房也看见她系着围裙挥着锅铲一脸苦恼兼无辜的看着我“怎么办?还是糊掉了”……
我们的家,我再也不敢回去了。
我变的很忙,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林奕壮了胆子说公司现在状况很好,不需要我变身成超人。我没理会他,照旧吃住在公司里。
林奕不知道,其实,是我自己不敢停下来。
停下来,总要想起瑶瑶。
公司周年庆,我喝了点酒,然后驾车回家。
我躺在我们的大床上,轻轻的笑了。
我拿手盖着眼睛,我跟自己说,江慕年,你活该。
我没想到,时隔四年,我还能见到瑶瑶。哦不,她是装着瑶瑶灵魂的秦桑榆,公司秘书办新进的职员。
她在夏永愽的办公室忘我的弹琴,一曲贝多芬的命运被她弹奏的惊心动魄。我从办公室下来,听见屋里的琴声,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去。
我看见她坐在那里,端雅笔直的坐姿,一丝不苟的沉醉在她的琴声里。
太像了。
跟我无数次从背后看到的弹琴的瑶瑶一模一样,我荒谬的觉得自己在做梦,梦见瑶瑶在弹琴。
可是,四年了,瑶瑶从不肯入我的梦。
她恨我。其实有时候,我在想瑶瑶在夏永愽之前死去是不是也挺好,这样,她就不会更恨我一些。
可是,她恨我跟她很恨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很快知道,我不是在做梦。有个人,闯了进来,坐在瑶瑶专属的地方,用着瑶瑶的钢琴。
我很生气。那是瑶瑶的东西,也是别的人能碰得的?
我冷冷出声,她似乎吓了一跳。我命令她转过来,然后,我看见一张挂着泪痕的脸。
她说了一些话,目光闪烁。我心中觉得诡异,却仍是没让她滚。我问她会不会弹小红帽,她愣了一下,说会,我便让她弹。
我第一次见到瑶瑶,她就坐在这里,一边弹琴一边唱歌,一首我曾听妹妹唱过的“小红帽”。我拍掌,她似受了惊吓,忽的转头,一头漂亮的长发在空中划了半圈,然后温顺的贴回她身后。她跟我握手的时候,微微红了脸,似乎很不好意思。
我一边听着琴声,一边想起我跟瑶瑶初次见面的情景。
心里莫名其妙的变的安宁。
我以为,我已经能够回忆起瑶瑶了。
琴声歇了,她忽然慌慌张张的站起来,紧抓着自己的包借口匆匆的走了。
她走的很快,像是背后有鬼在追一样。
我走过去,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淌满了眼泪。
我想起她之前转过身来,那张惊惶到无助的泪脸,忽然的,就跟三年前瑶瑶颤抖着手接过我递给她的离婚协议时绝望到无助的泪脸重叠在了一起。
我想也没想,拔腿追了出去。她坐在一个年轻男孩的摩托车后座上,看见我时,明显的愣住了。
第二天,我让林奕调来了她的资料。名字一栏,是秦桑榆三个字。父母离异,随母亲生活,二十一岁,刚大学毕业。
我觉得不够,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人从出生到现在事无巨细的资料。
不过两个小时,详尽的包含了秦桑榆这个人诸如几岁换牙的个人资料摆在了我的面前。我一页一页细细的看了,目光落在她念高中的那所学校。
育德高中,恰好是瑶瑶执教的那所高中。而班导栏里,填的正是瑶瑶的名字。
我打了电话到秘书室找她,既然她是瑶瑶的学生,我觉得我有必要见她。
然后,更巧合的事情发生了,秦桑榆居然跟瑶瑶一样,患有幽闭空间恐惧症。瑶瑶十二岁那年跟她妈妈被人绑架,曾被关在小黑屋里三天三夜,极度恐惧下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从此后再不能呆在密闭的空间里。
中午时候,大家都出去吃饭了。我等了半天她都没上来,便让林奕去看看,不多会儿就听见林奕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我赶过去时,她已经晕厥了过去,软软地瘫在电梯的角落里,身体冰冷,触手全是冷汗,却还时不时的抽搐一下。
我跟瑶瑶交往没多久,有一次陪她逛商场。我早就知道她患有幽闭空间恐惧症,却装作不知,故意拉了她去坐电梯,那一回,她瘫在我怀里,浑身冷汗,呼吸困难,若不是我及时抱着她出来,后果我常常不敢去想。
我看着晕过去的秦桑榆,想也没想,抱着她冲下楼,送她去了医院。
医生救治的时候,我打算找个地方抽支烟。我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瑶瑶患有轻微的呼吸系统疾病,闻不得烟味。瑶瑶死后这么久,我忽然就想抽一支烟。
口袋里自然没有烟,我却摸到了一只手机。
从秦桑榆口袋里掉出来,我顺手放进自己兜里了。
我想着,应该要通知她的家人。
我翻到了通讯录,看见了李芙安的名字。
秦桑榆的妈妈很快赶了来,朴素却不难看出从前也有一副好容貌的妇女,慌慌张张的抓着李乐衡追问她的宝贝女儿到底怎么了,李乐衡跟她解释了,然后妇人一脸困惑的说,她的乖女以前从来不怕电梯。
我有一种被雷击到然后整个人懵了的感觉。
我忍不住追问。
秦桑榆忽然醒了过来。
我觉得没法再呆下去,熟门熟路出现在夏永愽办公室的秦桑榆,哭的琴键上全是眼泪的秦桑榆,会弹小红帽的秦桑榆,曾在育德高中就读的秦桑榆,从前没有现在却有了幽闭空间恐惧症的秦桑榆,通讯录上有李芙安的名字的秦桑榆……
她让我变的很乱。于是我匆匆的说了声这两天不用回公司上班就赶紧离开了。
我总会将瑶瑶跟她联系在一起。
我在想,这是不是李芙安的报复?她找了个女孩,让她熟知瑶瑶的一切然后出现在我面前?然而调查结果显示,李芙安近年根本不在国内。如果不是李芙安的报复,那她……
我找了个借口,说我的办公室有渗水现象,需要重新装新。将林奕打发去法国,然后让她顶替林奕的位置。我搬到了夏永愽生前的办公室里,把她调到我身边,我要弄明白,到底这是我的错觉还是……我的错觉?
瑶瑶已经死了,我从警局领回了她的尸体,我亲眼看见她被送进火化炉里,我亲自将她埋了……秦桑榆怎么可能是瑶瑶呢!
我暗暗关注着秦桑榆的一举一动。惊悚的发现,她的谦和礼貌,她微笑的弧度,她喝水时习惯一手拿杯一手托着杯底,先喝一小口,并不吞下去,总是要含一会儿,她听见好听的音乐手指头总忍不住轻轻地弹起来,她不吃海鲜,吃饭会先喝汤,不喝咖啡,喜欢甜的腻人的糕点,优雅得体的用餐礼仪,流利的听不出任何瑕疵的意大利语……像极了瑶瑶。
我撒谎说自己的表妹要过生日,请她帮忙挑礼物,她想也没想的选了一只小毛球。她很喜欢,虽然她已经很努力的克制自己不要表现的太喜欢。
而其实,我没有与她年纪相仿的表妹。我把小毛球养在家里,跟小巴作伴。
小巴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就像我原本不喜欢它,所以它也不喜欢我。小毛球来了后,下巴居然很喜欢,我再摸它的脑袋时,它终于不再冲我龇牙警告了。
我还是不能确认她到底是谁。
于是我带她去参加杜夫人的酒会,我酒量不好,那天其实也没有喝醉。我抱着她的时候,忽然就觉得,一直空落落的地方,好像一瞬间就被填满了。没错,我装醉,然后说要回家,我没有告诉她我家在哪里,她却精准的对司机说出了地址。
她对我家的格局摆设十分熟悉,将我送回卧室,我故意喊了瑶瑶的名字。她对我说话,说瑶瑶已经死了,是被我害死的。她声音有怨有恨,我听得出来。
我要用尽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要乱来。
我在卧室里听见她的笑声,没忍住悄悄地将门拉开一条缝。她跟小巴很亲热的玩闹,笑的十分开心。她对小巴说,你长这么大了呀,你真的认得我。
瑶瑶很爱小巴,小巴也很依赖瑶瑶。除了瑶瑶,小巴不会给任何人好脸色。甚至有一次差点咬伤杜雅欣,每次带它出去,有人胆敢摸它一下,便绝对不会让那人好过。可是小巴很轻易的就接纳了她,甚至还亲热的舔她。
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小巴舔瑶瑶。
我靠在门上,紧咬着嘴唇才能不发出声音。
半个月后,我出差到法国。临时改了班次,刚下车,便看见了她。
她从出租车里出来,急急忙忙的往里跑,因此并未留意到我。
我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她站在出口,引颈往里张望着,不时看看手腕上的手表。
我看了眼电子显示牌,从捷克抵达的班机刚到,所以她是来接人的。
陆陆续续有人出来,然后,我看见她弯了眉眼,极为开心的笑了起来。
有人一边叫着宝贝儿一边推着行礼朝着她跑了过来,那个女孩,热烈又开心的抱住她又叫又笑,那是李芙安。
李芙安的眼神,一如从前看瑶瑶时的热烈与专注。
宝贝儿——李芙安总是这么固执而亲昵的称呼瑶瑶。
我悄悄地离开了。
我在飞机上给林奕发了邮件,让林奕告诉她帮忙照顾小巴。备用钥匙放在门口的盆栽下,那是瑶瑶的钥匙。
我的家里装了针孔摄像头。
从法国回来,我迫不及待的调出录像。我看着她推门进来,看着她跟小巴小毛球亲热,看着她熟门熟路的在我家里走来走去,看着她打开冰箱,看着她进了厨房然后盯着排骨一脸为难最后索性将排骨全都丢进锅里,看着她对着被套发呆,看着她对着婚纱照努力的忍住眼泪,看着她进了书房,看着她趴在书桌上发呆,看着她熟悉的在房间游荡,看着她终于忍不住蹲在墙角哭的声嘶力竭……
我的手落在屏幕上。
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再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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