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素沅是在夜半时分醒来的,ICU的灯亮着,但是很安静。睁眼的刹那,还是被光刺到了眼睛,她本能地闭上了,可是疼痛却逼得她两秒钟以后又一次睁开了。朦胧中她看到了护士的背影,穿着防菌服,正伸手换点滴瓶,一转身,便看到她睁眼看着自己,愣了愣,护士小姐朝她笑了笑,用唇语告诉她,她去叫医生。
尤启航进来的时候,护士用手比划了一下仪器上的数字,尤启航点点头,走了过去,伸出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扒开床上人的眼睛,瞧了瞧,直起身子,对身侧的人说:“再观察24小时,没有问题可以安排转普通病房了。”
护士点头,“好的,尤医生,我知道了。”
出了ICU,护士问尤启航:“要通知病人家属吗?”
“天亮了再通知吧。”尤启航拖着不堪重负的身躯淡淡地回了一句。连着几日都在医院,跟人换了三天的夜班,眼圈黑得都快见不了人了。平日里他是院里众多小姑娘倾心的对象,医术好,待人温和,而且家境殷实,最重要的是长着一张温暖如玉的脸,绝对算得上这年头女人趋之若鹜的黄金单身汉。小护士看着他揉了揉太阳穴,确是疲惫到了极点,忍不住就说了:“尤医生,你这几天应该累坏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话里是有心疼的。
尤启航淡淡地点头,如往常一样温和地说:“谢谢,那我先走了,再见。”
看着他的背影,身后的人突然就多了几分惆怅,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有倾心,却单单少了缘分。优秀的男人,有时候就是看看而已,总归是没有运气拥有。
得到陈素沅醒来的消息,秦玮颉半分钟也没耽误就赶到了医院。劫后重生的感动让彼此再见面的时候均是微笑,这么多年了,相爱,分开,重聚,又一次分开,哪一次,都像是经历了几辈子一般。
秦玮颉只是静静握着陈素沅的手,凑到唇边,去感受她的温度。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一夜之间骤然明白过来,他曾经误以为的那些关于爱情的人生和抱负统统不如生命来得鲜活。相爱过到分开,没有刻骨铭心,也没有怨恨纠葛,他们之间一直以温水的姿态在参与对方的生活。这样子,大概比爱情来得更让人想要温存,至少,是最安心的生活。
病床上的陈素沅面色苍白,终归是劫后重生,她回忆起了那天的大雪,空旷幽静的乡村小山丘,在没摔下去之前,她是喜悦的,因为那一份宁静,许久未至。雪后银装素裹的乡村,静得让人心旷神怡,偶尔能听得到一两声鸟叫,但等她想要去捕捉那些惊奇的身影时,一转头,就仿佛只是天空有过痕迹。她其实没有看见它们,但想着,也就好像真的见到了精灵一样。上帝是神秘的,在任何逆境面前,总是能制造出一些非凡的事物让你兴奋,就好像是一种与人约好的默契鼓励。
她还没有到能开音的地步,能和身侧的人一样静静地看着他,也算是一种幸运了,所以她是笑的,很纯粹的笑。
“我已经安排过了,过了今天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放心吧。”秦玮颉一出来,尤启航便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是定心丸了,无论是于秦玮颉而言,还是匆匆赶来的陈际中夫妇。秦玮颉自然知道整件事里,尤启航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们相识多年,这位淡薄的好友是什么性格他是了解的,而他们之间,也似乎不需要太多的客套。但是现在,他是不得不对他再一次说这句话了,他说:“启航,谢谢你。”
尤启航的笑就是医院的一堆年轻医生护士口中的招牌笑,他和秦玮颉的兄弟情义断然是不需要这么煽情的话来维持的。所以他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说:“我想我现在大概只需要一个长达十二个小时的时间来改变我现在的状态了,估计没空接受你的谢谢了。”
这么多年算是真的能对一贯生人勿近的尤医生笑出来了,秦玮颉拍拍他的肩膀,说:“去吧,我保证这十二个小时不会打你电话。”
“你不打还会有其他人,我就不存侥幸心理,不过我是真的困了,走路都恨不得闭上眼睛了。”说完这句话,他又忙着交代助理一些事情,前一秒还说走路都能睡着的人,这会儿职业病又犯了。
官隐玉大致也了解了一些这位年强帅气的医生这些天对自己的女儿的帮助,本来有秦玮颉在她并不需要出面,可是看到他们寒暄完了,她还是出来跟尤启航当面致谢,不管怎么说,这是最起码的礼节。
“尤医生,谢谢你这些天对素沅的照顾,我很感激,真的。”官隐玉的态度很诚恳。
尤启航也很客气地回她:“阿姨,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尤启航走了,吩咐助理安排明天转入普通病房的事宜,还嘱咐最好不要频繁探视,助理记下来他的话,自然也会交代病人家属。官隐玉和陈际中进去了一次,然后便谨记尤启航助理的话,没有再进去打扰。
中午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北方菜馆吃的饭,秦玮颉知道官隐玉是北京人,便带他们夫妻来了这家饭馆,算是在这个最狼狈的时刻,抽出一点时间为他们接风吧!
疙瘩汤,蒸饺,这是招牌,秦玮颉又点了几个小炒,算不上丰盛,但心意十足。官隐玉有很多年没有回来了,仔细想想,跟陈际中结婚后从北京到上海,经历了与家人闹翻,离婚,抛弃女儿,最后远走他乡,在旧金山一呆就是十几年。她这一辈子,算不上安分,甚至可以说在她那个年代,是出格的,可是到底是家人和身侧这个已是前夫的男人在包容她,所以她到了这个年纪会幡然彻悟,自己到底还是走了那么多弯路。
“几年前,我从旧金山飞到香港参加我姐姐的葬礼,在红磡殡仪馆开追悼会的时候,看着墙上她的巨幅黑白照,她是那么美,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她还那么年轻,还没看到自己的儿子成家立业,还没有过上弄孙为乐的日子,就这么走了。生命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很让人畏惧,我以前一直是无谓生死的人,我以为自己活得潇洒,但到头来,不过是一种自我沉醉罢了。这些天,我很害怕,一想到我就要失去我唯一的女儿了,我就会止不住的颤抖。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女儿,不是一个好妻子,更不是一个好妈妈。我把她丢给吴姨,一走就是十几年,在这期间,我狠心地没有回来看她,甚至有了让她忘记我这号人存在的念头,没有人比得了我的自私了。我欠她,这辈子,甚至是下辈子,我都还不了。”在热气腾腾的家乡菜面前,官隐玉说了这么多话,食物是一个人怀旧最好的方式,她在前夫和一个算不上熟悉的年轻人面前,平静的说出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心灵的救赎,只是憋得太久罢了。
陈际中听完前妻的话,只是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已经到了近花甲之年,生命走到了四分之三的时候,大概什么都能放下了。年强的时候,他爱这个女人,宠她,惯她,一步步隐忍,退让,他固执的认为那是爱的方式,可到头来,却把自己伤得千疮百孔。放她自由的时候,他说过,隐玉,你要知道,这一辈子,我都是爱你的。后来他答应调往瑞士总公司,一呆就是十三年,这中间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因为不想睹物思人。
“隐玉,你也不要自责了,这十几年,女儿跟着吴姨应该是开心的,我们都不在,至少不用时刻提醒她,自己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有时候,距离是一种很好的安慰,素沅的性格跟你很像,或许这个样子,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这是陈际中的话,听起来没有任何逻辑,甚至像是一种托词,可他是有苦衷的,这个女儿,太像官隐玉,他不敢面对,只是害怕一辈子都要活在官隐玉的世界里。
“也许吧,就好像是我和吴姨,我跟她一直比我跟我妈亲近,她待我好,但不是不同于我妈那样严厉苛责,她不会要求我要做好大家闺秀的样子,时时刻刻注意言行举止。素沅大概是像我的,但是她太擅长掩饰自己,在西西里的时候,她说,妈妈我过得很好,还一直试图宽慰我,减少我的自责。她是女孩子,我不希望她这样子,你知道吗,际中?”
桌子上的食物渐渐凉了,可是氛围却越来越沉了,秦玮颉坐在这里,听着一对阔别多年的夫妻一起陈述各自的罪责,仿佛是对着神佛在坦诚罪孽。可是,他并不是普渡众生的神佛,也听不来这些关于别人的陈年旧事,他要做的,大概就是去做他们在过去没有做好的事情。当然,他没想过要救赎谁,他自己也从来都不是有这个本事和心灵的人。
“素沅有她自己喜欢和坚持的事,从我认识她到现在,我答应过她,不过问任何关于她家里的事。她甚少提起你们,也从不说任何人一个‘不’字,她很善良,也很有担当,至于你们说的掩饰自己,我当作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如果你们也能这么想,那就没有什么不能释怀的了。”如果他猜得没错,这对夫妻的过去并不应该得到原谅,可是素沅没有说过半分,他自然去指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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