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当时南京城里并存有四大家族。
有民谣称“慕容有权,何家富贵;程家三世,代代翘楚;若论家世,首当白家。”
又称慕容天下何家党,程氏兄妹白家财。
白家祖上都是读书人,历代从仕,出过不少翰林探花之流。
及至白舜华祖父这一代,看透了清王朝的没落腐败,才弃官从商。那白老太爷也是个传奇人物,曾亲自带船队远赴南洋,建立起庞大的家业后,又协助左宗棠曾国藩筹办洋务,从军火到民用工业,无所不及,在为国计民生出力之外,也为白家在朝在野建立起了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彼时年年战乱,白家在工商界的龙头地位却始终屹立不倒。到了民国,经白舜华之手,家族事业进一步扩大。江浙一带十之八九的纺织业、船运业都离不开白家的相与;又因掌控着几家军工厂,政府也要卖他们三分薄面。
这几年来,白舜华把祖传家业都交给两个儿子打理,自己看好了金融这块新兴产业,借助政府的力量创建了民办大通银行,和花旗银行等洋行抗衡。
“此事不能硬来。”
良久,白舜华才掐灭了手中的烟蒂,“李茂才这么大把年纪,还是像出道时那样飞扬跋扈,真是无可救药--是该有个人煞煞他的锐气了。”
子矜听他口气,似是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原本麻木绝望的心脏仿佛又重新跳动起来,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
白舜华瞥了她一眼,不由得微微一笑。此刻子矜身上的校服有些皱巴巴的,头发不甚整齐,但是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有神,透着三分警慎七分希冀向他望来,倒是叫他想起了某个人。
他略一沉吟道:“救人倒也不难,但只一件――他对你贼心不死,只怕是后患无穷。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子矜一听,心中刚刚燃起的小小火焰又熄灭了。
白舜华盯着子矜看了半响,似乎很是犹豫不决。目光深邃如夜,又迷离似雾。
子矜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忍不住脱口道:“白先生,您要是想到什么法子,但说无妨。”
“那我就直说吧,对付这种欺软怕硬的人,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变得比他还强,他就不敢怎么样了。”他又顿了顿,“倘若你想找个靠山,我愿意帮你。”
子矜一愣:“您是说……”
“是。你可愿意嫁给我?”
子矜顿时怔在那里。
“你别误会,我不会乘人之危,也绝对没有勉强你的意图。”语气诚恳。
子矜朝他面上瞧去,对方的眼睛深不见底,似乎有许许多多她不明白的东西在里面;可仔细瞧去,又只余一片坦坦荡荡。他也大方看着她,并无丝毫猥亵狡诈的作态。
“我知道您不是那样的人,可是……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事情来得太过突兀,她毕竟涉世未深,连日来发生的事情使她如同身陷泥沼,不能自拔。
“我也不想扮什么正人君子,实话说吧:我也不是没有私心。倘若我说――我是真的想娶你呢?”他微微噙着笑,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之处。
电石火光之间,子矜的心中千百个念头齐齐涌上。仔细想想,毕竟人家和自己非亲非故,要帮自己就是摆明了同李茂才作对;这样烫手的山芋,又有谁愿意接手?思前想后,也只有眼前这个人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意愿。可真要她说“好”,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出口,总觉得有些不妥,可要真要说有什么不妥,她却也说不上来。
白舜华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顾虑,又道:“不知道为什么,见着你觉得很亲切,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说到“故人”二字,他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我也不年轻了,想找个知情识趣的人做个伴。你放心,进府后我会照顾你,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情。”
屋里一阵寂静,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父亲和修文的面容在眼前一一晃过,子矜突然听到一个清明的声音在说:“好。”顿时傻傻地愣在那里。
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前后还不到一个时辰。她觉得浑身虚脱了一般,可是不知为何,却有一种莫名的心安。然而念及修文,她又为自己这种类似于如释重负的情感内疚起来。
当下两人又细细商谈了一番,白舜华临走前替她找了个看护,吩咐她先在医院好生歇着,救人的事他自会安排。子矜在床上躺下,心里不住地苦笑:自己终究还是做了别人的姨太太。一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彼时白舜华已有了三房太太。
大太太王沁芳是媒妁之言,正是现任南京市市长的表侄女,为人雍容大方,处处体现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来,竟是连他纳妾都不曾反对。所以虽然白舜华对她没什么感情,也一直以礼相待,敬她三分。而大太太自从大儿子管事之后就甚少出门,近年来更是一心向佛,连家事都一并交给了三姨太打理。
二姨太玉莲是小户人家的女儿,父亲是个赌鬼,当年险些要把女儿卖进妓院,被邻居阿来撞见,央着老爷替她赎了身。不料她对风度翩翩的白舜华一见倾心,终是以身相许。进门后她对大太太低眉顺眼,对丫鬟佣人也客客气气的不敢训斥,只是一昧地伏低做小。日子久了,下人们都觉得她好欺负;面上尊一声太太,背后却多有轻慢。一年后一个不小心流了产,白舜华命人把几个服侍的丫环痛打了一顿,又撵了出去,众人这才收敛些。白舜华见她可怜,反倒多偏着她些。到后来生了一子一女,俱是人品出众,深得做父亲的欢心。然而日子久了,面上的事也就淡了,这时三姨太进了门。
三姨太钱凤君原是戏班子的名角儿,长得艳丽妖娆,那扮相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后来沦落为交际花,难得的是颇有几分见识,待人又八面玲珑,在上流圈子里混的如鱼得水。刚进府时,下人欺她出身低贱,不怎么敬重,几件事一过,才见识到她的厉害,暗地里都称她为“凤辣子”。她人虽泼辣,却惯会撒娇,让人恨不起来;手段也高,这几年明里是大太太掌家,实际上事无巨钿,都是她一手调度,却也办的妥妥当当,让人挑不出一点茬子。
说到几位少爷小姐,又是另一番景象。大少爷白致立,风流倜傥在南京城是出了名的,只是他惯会游手好闲,于生意上却是一窍不通,故而不得父亲青睐,在公司里也只是挂个虚名。二少爷白致远却是人中龙凤,其精明能干不在父亲之下,和程果夫,何洛辉三人并称“金陵三少”。下头还有个妹妹,被父兄宠惯了,难免就有些小性子,好在年轻女子,又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就算有些任性不讲理,也是可以被原谅的;是以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多得是追求白静媛的富家子弟。
接下来几日,子矜的腿伤逐渐好转,很快就能行走自如了。然而白舜华一直没有出现,倒是每日遣阿来送来一堆补品,让她安心等消息。
这一日,白舜华突然来接她,告知已派人接了她父亲回家,债已还清,房子也一并归还了。子矜心下略宽,于是随他上了车,前往苏宅。
到了家门口,白舜华道:“眼下伯父还不知情,我若进去了,怕是多有不便。还是你先禀明了伯父,再作商量不迟。”
子矜点头,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白舜华淡淡的瞟了她一眼,道:“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我派人联系了内线,说是前几日楚修文已被人救了出去,具体是谁还不清楚,但是肯定来头不小,连李茂才都不敢得罪。只是现下也不知身在何处,怕是一时半会儿的也见不着他。你可知他有什么背景,或是同哪个厉害人物有来往?”
子矜心事被人看穿,不由得脸上一红,忖度着措辞:“这是真是奇了,我竟不知他还识得这样的大人物。”
白舜华点点头,“那人的消息如此灵通,倒也不难察访。我只担心当中还有什么隐情。”
子矜心下疑惑,隐约中想到莫不是白家把人藏了起来,好胁迫于她,当下沉吟不语。
白舜华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沉声道:“你若此时反悔,也来得及,就当我白送你一个人情。”
子矜脸上一阵绯红,心念电转之间,已答道:“我不后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既然答应了的事,我定会做到。”
见了父亲,子矜也不隐晦,一五一十地向父亲和盘托出。
苏伯年最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平日里乖巧,却颇有几分牛心孤拐子的脾气,拿定了主意的事,是谁都拗不过来的;再者虽说从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但为人父母的,总比觉着相较之下,女儿嫁入白家总要强一些。当下也不好再劝,只是疑惑道:“他既给了你一个机会反悔,你为什么不趁机应承了?难道你不想再和修文在一起了?”
子矜无奈地叹了口气,“爸,你仔细想想――若是修文在白家那儿,自是要履行了诺言才能见他一面;即便不是,现今他下落不明,也不知李茂才还会不会再寻他晦气,除了白家,又有谁能保他平安?退一步说,知恩不报,也不是我们家的作风。”一席话听得苏父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子矜没有同父亲提及――她心里隐隐觉得,要是得罪了白家,只怕会比得罪了李家更为可怕。
当晚她去找倩倩,一见面倩倩就拉着她的手又叫又跳:“子矜!你可急死我了!我和文老师到处打听,都没有你的消息,你们家的房子又被封了,真是担心死我了!”说着泪珠子成串儿地掉了下来。
子矜歉然道:“这几日事多,也忘了知会你一声。现如今没事了。——只是倩倩,我要嫁到白家去了。”
倩倩瞪圆了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
翌日,倩倩和子矜正在里屋商量退学的事儿,突然有客造访。过了一柱香时分,父亲进屋唤道:“子矜,你去客厅见见白先生。”
只见白舜华今日换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中式长袍,夹着一副金丝眼镜,瞧着倒像个教书先生,丰姿挺拔,瞧着也不过才三十五六的样子。
子矜见了忙迎上去,笑道:“白先生,这么早便来了。我给您沏壶好茶来。”
白舜华摆摆手道:“不必了,今天还有事要办--你可得闲?”
子矜忙点头。
白舜华见她仍是穿着一身素净的校服,不由得一皱眉头,摆摆手,阿来上前恭恭敬敬地递上两个八宝金银丝嵌绕的盒子。
见子矜一脸疑惑,便道:“今日你且随我回府见见家人——将来见面也少了几分尴尬。盒子里的衣服、是给你的,”说着又掏出一个缎子包裹的精致小盒子,打开一看,竟是一串珠圆玉润的粉色珍珠项链,奇的是颗颗滚圆,大小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个还是老爷子当年下南洋带回来的,南京城里通共也就这么一挂了,你且带上,正称那身衣服。”
子矜略感不安,迟疑道:“这样贵重的礼物,我收了不好吧。”
“怎么突然这样客气起来?莫非是心里害怕了?”他今天心情似乎颇好,调侃起她来。
子矜微微一哂,“只是见个面罢了,这样大张旗鼓的,倒没的惹人嫉恨。”
白舜华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还有这层心思,倒是小瞧了她,因笑道:“这你就想岔了――家里人多嘴杂的,难免有嚼舌头的人,你也知道,人多是势利的。。。你若是清汤挂面的去了,反倒是不妥。”
子矜点点头:“果然的,是我多想了。”
子矜回屋换了衣服首饰,又辞了父亲和倩倩出来,倩倩偷偷拉了子矜的手叹道:“我道是谁呢――这样的人品,也不算太委屈。只是听说他的几个太太厉害着呢,你可要小心了去。”子矜感激地回握住她的手。
纵使前路布满冷眼荆棘,也要打叠起百般精神,断不能教人小觑了去。
却说白公馆内。
一帮子上上下下的早就得了消息,团团的坐了一屋,连佣人丫头都找了藉口围在一旁,就等着看这位即将进门的姨娘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在男女之事上早已淡漠了的老爷又动了凡心。
白舜华先进了门,回头轻唤:“子矜,进来吧。”
客厅里一时鸦雀无声,众人竟是看得呆了。只见眼前的少女穿了一件银红的泥金缎短袖旗袍,领口和袖口都镶了蜜色的如意,中间又细细挑着鹅黄的八宝袅丝细花;那一截光洁似玉的脖子,衬得脖子上颗颗粉色的珍珠光晕流转;整个人就如一枝娉娉婷婷的海棠花,明艳妩媚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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