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民国十九年的金陵城。
时值春末夏初的夜晚,没有月亮,连一颗星子也无。庭院里的树笔直的,永不可浼的直指着高而奇怪的天空。
乌夜啼,一灯如豆。
一名眉蹙春山,目似琉璃的少女坐在窗前,眼角眉梢尽是挥不去的忧色。
微热的夜风从窗口吹进来,油灯一明一灭的摇晃,在墙上投下奇怪的、巨大的阴影。终于噗的一声灭了,屋里登时漆黑一片,一如苏子矜现在的心情。
父亲遭人陷害入了大牢,也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亲戚们一个个忙着撇清关系,店里的伙计也都树倒猢孙散……耳畔是日间纷繁的人声:
“老板也是时运不济--前头进的一批货在路上被人劫了去,紧接着客人送来抛光的那串钻石项链就不见了。铺里所有的现金拿来抵债都不够!偏偏惹上的又是李家——就是当初想娶你做八姨太的……”
“我说二侄女,早知如此你还不如嫁给李老爷呢。不是我说你,你那个男友有什么好的,一副穷酸样。这回你爹出事,说不准就是李家报复来着。。。”
“苏小姐,不是我不肯帮忙――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当差的,说不上话,对方在黑白两道都有势力,不好惹啊。”
“对不住,公归公,私归私,这事我爱莫能助。”
接着是哐当的关门声……一声一声,天旋地转。
突然有人叩门。门开了,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积攒多时的彷徨委屈再也忍不住,止不住的泪凝于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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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个凉风习习的午后,年少的子矜第一次见到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当代课的先生从容地踱入教室门时,女生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她的好友倩倩曾经幻想着说:“我将来的恋人,必得记得我们相遇的所有细节,这样才浪漫。”当时她颇有些不以为然。直至后来有一次问及修文,他竟然都记得——教室里很吵,只有你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我就想,怎么会有这样清雅恬静的女子……”
她听了,面上虽是羞涩,心里却忍不住欢喜:原来,他真的这样有心……
那时她就想,这样的人,只怕是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了吧。
修文家住上海,父母是开绸缎庄的,家境小康。
他自己因着对金融生意的喜爱,在好友文清的推荐下到南京最大的一家“春茂”钱庄做事。
庄子里和上海的分铺和西洋银行多有来往,所以常往沪上出差。
子矜每次遇上没课的空档,就跑去车站接他。
每一次他都会从上海带回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给她,像是什么西洋货店里的糖果子,玲珑可爱的皂角,有时又是一枚珐琅制的晚香玉胸针,或是一块时兴的葱白色乔琪纱料子;东西不值几多,但是花在上面的心思可见一斑。
他的眼光又好,惹得倩倩常用羡慕的口吻说:“我要是有这样贴心的男友,早嫁给他了,还念劳什子女校啊。”
她虽取笑倩倩没志气,然而心里不是不感念的。
当然偶尔也会吵架,可是几乎每次都是修文让着她。
有一次吵得凶了,他气得掉头就走,第二天却又跑来求她谅解,她当时一时自尊心作祟,愤愤地想挣开他的手,说道:“我们分手吧。”
他怒极,死死地拽住她的手腕,只是一言不发。
子矜心中一动,迎向他坚定的目光,其中暮沉沉的似有光华流转,让人晕然而醉。
事后她看着手上一圈隐隐的青紫,心道,就是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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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却听得修文柔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来找我?伯父这事虽难,但也不是毫无办法。我在票界有不少熟人,好歹先凑齐这笔款子再说。”
想了想又道,“关键是李家那头,之前和他家的管事有些交情。后日李茂才出门不在家,我先去管事那儿探探口风,看看这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听他这般镇定地说来,子矜心中又燃起了一点希望,抬头感激地看向他。
此刻她的眼睛红通通的,隐隐泛着水汽,笼烟带雾的煞是楚楚动人,心中一动,叹道:“说到底这事我也有责任,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得罪李家。。。”
“这怎么能怪你呢?是那李茂才太阴狠,被我爹拒之门外后面上无光,想方设法要治我们于死地呢。”她忿然,“我听说姓李的和黑帮也有不少瓜葛,你若去了,可千万要小心才是。”
修文微微一笑,宽慰她:“你放心,他家的管事还讲几分道理。况且青天白日的,他们也不敢怎样。”
“虽如此,你还是万事小心的好;天知道那些人会使出什么绊子来。”
她想到李茂才那阴沉毒辣的目光,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时值初夏,满山遍野的新绿,一昧的葱笼。
母亲的坟前还开着星星点点白色的小花。
父亲常来看她,每次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母亲去的早,印象中只记得她那温婉娴淑的样子,虽然不常笑,但是嘴角眉梢都是柔和的,温柔的像是要滴出水来。
母亲去世后,不知为何竟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父亲说是她不爱拍照的缘故。
偶尔子矜会看到父亲执着当年母亲戴的碧玉镯子,唏嘘不已。
“妈妈,我和修文来看你了,”子矜摆上一束雪白的栀子花,“这次父亲遭了难,你要佑他平安才好。”
下山的时候,一轮晕红晕红的太阳斜斜坠在山路的尽头。
远处烟树迷离,望去青溶溶的一片,早有一撇月影儿梗在天的另一头。
两个人的影子,就像是金箔银纸剪出的贴纸,长长窄窄的贴在路上,虽然依偎在一起,仍是单薄了些。
第二日子矜在家候着消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仍不见修文过来。终是耐不住出门,刚走出小巷,迎面火急火撩地跑来文清,“子矜不好了!――修文被人绑走了!现下也不知是死是活。。。”
李府门前。
“苏小姐,我们家老爷恭候多时了。”只见门房一脸谄媚的笑。
李茂才靠在客厅富丽堂皇的沙发上,眼见苏子矜走进门,不由得眼前一亮——
她虽然只着了一身布裙,仍是掩不住骨子里的清丽脱俗。她一举手一投足,俱是风姿婉约,又岂是他那几房只会争风吃醋的姨太太比得上的。
李茂才坐到今日的位子,手段毒辣自是不必说,还凭着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
自从那日在路上惊鸿一瞥之后,就使劲了手段想得到苏子矜。
他生平最嫉那些名门世家,最恨人提“暴发户”三个字。虽然大字不识,却附庸风雅的很,家里充斥着明清字画和玉器古玩,这次自是觉得娶个女学生也不失为一件雅事。
“苏小姐今日光临,鄙舍真是蓬荜生辉哈哈。。。”突然瞥见了后脚跟进的文清,笑声戛然而止,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原来文先生也来了,请坐,请坐。”
“两位前来找李某,不知有何贵干?”
“您老又何必兜圈子呢?你我都心知肚明,还请高抬贵手,放了苏伯父和楚修文。”
李茂才一拍大腿,“欠债的事好商量--钱财乃身外之物嘛;至于楚先生嘛,听说是被青龙帮掳去了。这事可不好办,不知他怎么得罪了人家,只怕在下无能为力啊。。。”
听得他这样打哈哈,两人俱是怒火中烧,却又不能撕破脸。
“李老板,您就直说吧,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人?”
“现在的年轻人啊,都是这样没耐心。”李茂才假惺惺地叹了口气,“这样吧,其实我也不愿强人所难,项链虽然值钱,但是换成是自己人,就不用计较了嘛!至于楚修文那小子,”他阴恻恻的笑了一下,“道上的朋友总算还卖我几分面子。就看苏小姐愿不愿意了?”
子矜心里恨不得把对面这个糟老头千刀万剐,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李老,可否容我考虑一下,这样的大事,总要和父母商榷一下。”
“这个好商量,我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苏小姐,我很中意九这个数。算命的说过我今年必有一劫,遇九才能九九归一,逢凶化吉啊,”他又得意地一笑,“还有,我那些弟兄没什么耐心,苏小姐,时间不多,要抓紧呵。”
子矜从牢房里出来,心里又是苦楚又是矛盾。
父亲的精神倒也还好,只是头发又白了许多,想是忧思过度所致。
子矜强打起精神,劝慰了一番,只说是已找到了筹钱的法子,不日即可救他出来。
“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这么一大笔款子,真是难为你了,”父亲很是内疚,忽然想到了其中的关键之处,探究地看着子矜,“这次必是姓李的耍手段,子衿,他没有为难你吧?”
“那倒没有。他就是想讹诈我们一笔。他家管事说上次驳了他家老爷的面子,这次要杀鸡给猴看。真是一帮不讲理的强盗!”无奈之下,她只得扯了个慌。
她原来真是天真,想着把房子卖了、把铺子顶出去,东拼西凑地或许还能还清这笔债。
如今竟是走投无路,山穷水尽。
然而父亲和修文还等着她去救。父亲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嫁给那种人的,可是自己又怎么忍心让父亲受难;还有修文,那样温润如玉的修文……也许他们终究是情深缘浅,她既不忍看他无辜丧命,便只有牺牲了自己的下半辈子。所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莫过于此。
子矜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脑子里空荡荡的,只觉天地之大,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暮色渐渐四合。街口的路灯突然亮了,她茫茫然地抬头,“吱――”地一声急刹车,子矜被撞倒在地。
司机急忙跑上前来:“小姐,你没事吧?”说着便来扶她。
子矜挣扎着想爬起来,脚腕处却是火辣辣的疼,又跌倒在地。
车上又下来一人,沉稳的声音:“阿来,赶紧送这位小姐去医院。”
“大夫说不碍事,小心休息就没事了。只是对不住让你受了惊吓,医药费我会让人送来。。。”眼前的男子,西装革履,外罩一件青莲色薄呢长风衣,形容清癯,爽朗清举,年纪却是不轻,看上去在四十左右。
“这点小伤不碍事,是我自己没留神,您太客气了。”见这人这样有礼,子矜反倒拘谨起来。
“这样……”他沉吟道,“你家住哪儿?我让司机开车送你回去。”
“薛家巷十八号。”
他微微一愣,“你父亲可是开珠宝店的?”
子矜也是一愣,“正是,家父苏伯年。莫非先生认识?”
“令尊的事,在下也有所耳闻,可能你还不知道――那所宅子,今日已被大通银行收了去抵债了。”
子矜闻言,身子晃了晃。
他连忙扶住她坐下,瞄了瞄她的脸色,微有些歉然:“实不相瞒,在下正是大通银行的行长。”
原来父亲这次进货前已是局促见肘,用房子作抵押才向银行贷了一大笔资金,如今出了事,期限一过,自是被收了房子。
在白舜华的循循善诱下,子矜断断续续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是你们时运不济,惹上了小人。”白舜华皱了皱眉,点燃一支烟,沉思起来。
子矜有些局促地坐在一旁。她万万没想到:撞到她的竟是赫赫有名的白公馆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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