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周末，刚下过一天的雨，天空有些阴沉，不时飘着细微的雨星，倒是难得的凉爽。

　　姐俩心情都不错，打算着带小宝贝去拍成长快乐照。站在路边等车，紫楠轻轻拉一下小宝宝的帽子：“姐，他头发长得够快的，我看是随我——”，话音未落，何立文的面包车停在她们旁边，她的表情霎时变成惊诧。

　　没想到会有别人和她一起，可是既然等了两个小时，总不甘心就此回去，立文下了车，绕过车头到她们面前时已经想好怎么说了。

　　“嗨！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最近好吧？”

　　听到这像是偶然相逢的招呼，紫楠窃笑：“啊，没想到。嗯，这么巧。这是我姐姐，姐，这是——”

　　“我记得，川菜馆的老板嘛。”

　　姐姐居然记得，两人互相看看。紫英把孩子换成另一臂抱着：“我们白吃了人家一顿，怎么会忘？后来我跟你姐夫还去过好多次呢。”

　　“你们去哪儿？我送你们吧？”他用手指点点宝宝的小脸，嘟起嘴唇逗弄他，小宝贝竟然咧开嘴向他笑，这让立文开怀不已：“嘿，他跟我笑呢！那更得负责送他了，我可以抱一下吗？”

　　“当然，我们准备给他拍照，不麻烦您吗？”姐姐大方地把婴儿递到他手里，他小心接住，让孩子趴在左边胸膛上，一手抚背一手托臀，架势倒是挺像回事。

　　“抱孩子还挺在行，你孩子多大啦？”姐姐真是话多啊！

　　“我没成家呢，我弟弟的孩子也差不多这么大，所以——”，他一偏头：“上车吧，我送你们。”

　　忙拉开车门让姐姐上去，自己也坐进去，一抬头，见他飞快地吐一下舌头扮个鬼脸儿。慢慢地托着婴儿送到她怀里，才关上门绕向驾驶位那边。姐姐很高兴，自来熟般跟他攀谈的还挺热闹。

　　紫楠抱着孩子，不断地重放刚才他开怀而笑的样子――看来，这是个喜欢孩子的男人，邢家树从来没有这样看着小孩儿笑过，即使是面对他家们的孩子。就是那样并不非常非常喜欢孩子的人家，都要计较生孩子的事，恐怕，前公婆如果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会立刻谢天谢地谢祖宗让这个没用的女人滚出他们家吧？！

　　看看观后镜映出的他笑咪咪的半边脸，紫楠身子一紧，低下头摆弄正在张望新奇事物的小人儿。

　　给这么小的孩子照相不是件太简单的事，有点忙乱，但也很开心。

　　让立文苦恼的是她姐姐完全没有意识到应该给他和她一点空间，拍照完毕就很真诚的向一直陪着她们的人致谢，请他去忙自己的事，不必再和她们在一起。

　　趁着她在柜台边结帐，立文向紫楠做一个快要晕倒的姿势，对方会意，装模作样地拿出电话讲了一通，然后就告诉姐姐店里有事要赶快过去，立文抬下眉毛笑着转过身去。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糊弄人的”，终于只有他们俩了，他呼出一口气：“我以为今天都没机会了，看来制造意外效果也是有风险的。”

　　“凡事皆有两面性。”心情有点沉重，说了这一句应付他，就看着窗外。

　　“哎，情绪不高啊，你不问问我打算制造什么意外效果吗？”

　　“生活中到处是意外，从来不缺乏意外。”

　　“怎么了？”他看看观后镜：“刚刚拍照时不是还挺高兴的吗？我问过琪琪了，今天不用你去店里，我也好容易有个大白天在外面闲逛的时间，咱们玩儿去吧！还想上游乐场吗？”

　　“不，不去了。你才好了几天，别再给搅和坏了。”

　　他哈哈笑，车子一路疾行，远远看见院墙和里面奔出的两只大狗时，紫楠才意识到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你一会儿再下去”，车子停好，立文先下，两只狼狗围着他撒欢不已。拴好它们，才拉开车门请她下来：“参观一下我的地盘儿吧。”

　　厂院真是不小，几排维修厂房宽大整齐，工人们各司其职，一派繁荣景象。

　　她头一回一次性看到这么多大型工程车，颇有感慨，回过神儿才发现那些工人都侧目观望，向他们这边指指点点、挤眉弄眼。

　　紫楠有些发窘，缩一下身子，牵牵他的衣服。立文一笑，拉着她去了办公室。

　　一进门就看到茶几上那大束的火红玫瑰，不由心中一叹。

　　“帮忙拿着”，他递过自己的钱夹、手机、钥匙：“放你包里吧。”有点疑惑，还是照办。

　　他捧起玫瑰放进她怀里：“上次效果不理想，这回再试试”，就出门去，片刻功夫，在外面喊她：“紫楠，出来吧。”

　　他竟然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见她发呆，一拍车座：“炮换鸟枪啦，来，你坐后面，我带你兜风去！”

　　啊？！她想不出自己有多少年没骑过自行车了，这一招真是太意外。

　　“不想他们看热闹就上来吧”，他先跨在车上：“快点，快点！”

　　想想自己偌大一把年纪了，还真的从来没有像这样手捧鲜花坐在自行车上跟男人兜过风，那转眼就用光光的青春岁月，都错过了什么？！

　　陌生而新奇地坐在后面，他真的带着她风一般出了大门，身后是那帮围观的小伙儿“嗷——嗷——”的几声。

　　这里远离繁华地段，骑出去一段路，就是满眼乡野景色，没有热毒的太阳，凉风习习，不时有点小雨星，很惬意。

　　“你在想什么？有没有——”，他放慢速度，回一下头：“有没有想过，其实可以空出一只手搂住我的腰。”

　　紫楠一低头：“没有想过！还不如抱着花！”

　　他得意地一笑，吹了两声口哨：“和我想的一样，就是这个样子。说真的，这是头一次带着女孩子这样兜风，一切从头开始。你还在上学的时候，不就是应该这样享受男生大献殷勤？！”

　　“还女孩子呢，都快成老太婆了！”

　　“那就是最好看的老太婆了，——我保证”，他大声说：“我保证，只要你愿意，到了咱们真的是老头老太太的时候，还这样带着你兜风，好吗？”

　　别过头看着来时的路，忍不住泪下潸然，似有无数念头涌上心间，又一时百转千回。

　　一阵风卷过花头，最上面突出的几只花蕾摇晃着，要与风共舞一般，用手轻抚一下，就有几瓣脱落下来，似有眷恋的晃两晃，就投入风的怀抱，飘洒着去了。

　　她抹一下脸，摇摆着手里的花束，就有更多的花瓣松动，用手轻拍几下，身后就多了许多个自由落体的美丽风舞者。

　　“天女散花呢？”

　　见她半晌无语，略一回头，立文想起自己扔在山涧里的花。

　　“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喜欢买花，花店里的花再好，已经为了讨人欢喜失去本来面目了，买回来再悉心养着，也活不了几天，没有根了。买花的人图一时的气氛，就形成了市场，可惜了数不清的花，活生生的剪下来，冷冻了送到各个地方。它们要是有嘴，绝对说不出什么好话，只会骂人大概。”

　　这一番论调让紫楠一愣：“那，我这样算不算也是摧花辣手啊？！”

　　他笑起来：“总强过呆在瓶子里等着烂掉吧？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在原土里安享天命，也许，随风而去也不错！“

　　自行车停在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荷塘边上，接天莲叶无穷碧，没太阳，荷花依旧别样红。

　　“天哪，郊外还有这地方！”她在地上跳几跳，要不是没法子，肯定要扑进去。

　　“回头趁大早起的来，”他指指远处的两棵树：“早上五点多的时候，会有一层烟雾，淡淡的周围全是，那些树一小半在雾里，隐隐约约，看上去就像画儿上画的一样。紫楠，你看，这个世界是大早上一睁眼就要展示自己的，到了过午，简直已经怒放了。不要总是黑白灰，换成你老早以前的模样吧。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他走了，我来了，这个改变也许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糕。”

　　他走近了站在她身后：“我会等着你。”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地问：“饿了吗？回去吃饭？”

　　紫楠猛地回过神，点点头，仍旧坐在后座上。

　　“给你来个大撒把怎么样？”

　　“不要！这是公路上！”

　　他故意晃几下，她叫起来，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厂里。

　　一进大门，就看到周凡跟大刚在不远处说话，立文喊他一声，小周看到紫楠，就是一愣，再看他哥的神情，眼珠转了转，张张嘴，又闭上。

　　“你怎么来了？”

　　“是这样”，向她略一点头算是招呼：“那边来了两辆日本车，新型号，没见过，不敢上手。大哥，你看看去？”

　　“不管什么型号，原理不都一样？日本车的图给你看过不少，都看狗肚子里了？”

　　小周挠挠头，跟在他身后，大刚一歪嘴，向院子里去了。紫楠感到他在打量自己，不自在地笑笑：“你平时不跟立文在一起工作吗？”

　　“本来一起的，东边建了分厂，我就去那里了。嗯，你不是――”

　　“不该你打听的，少问！”立文在前面沉声道一句，他吐下舌头没再说话。等上了车，见大哥把她送到小区门口时，脸上就是十分古怪的表情了。

　　紫楠用将近一个下午的时间把各个房间和天台都打扫一遍，最后洗着抹布时，突然一个念头窜进心里，猝不及防地打动了她。坐在马桶盖上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起身换了衣服拿上包出门去。总是会有这种状况：某一时刻、某件事、某个想法会触动心里最敏感的地方，让人身不由己鬼使神差地冲动起来。

　　听到门铃声时，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声音有点打颤：“稍等一下！”旋即点着餐桌上的蜡烛，抹一下自己的裙子，才开了门。立文背着手站在门口，看到她的样子，一愣，待进了门，看到烛光晚餐的布置时，歪着头直乐。

　　“你傻笑什么？”

　　他转出手来，紫楠拿过那个包装好的长方盒子，走到餐桌边打开，也哑然失笑――是三根嵌缀了花草的白色蜡烛，和自己刚刚点着的，几乎是一样的。

　　“谢谢你！”

　　“什么？”

　　“我说谢谢你。我——，这十年来一直是一个人赶夜路的感觉，要不停的跟自己说‘要坚强、要坚持’，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跟在天上的老爸说话。”

　　他在背后扶住她的双肩：“紫楠，你，今天，现在，让我有了终于找到方向的感觉。”

　　“你以前没有方向吗？那，不成了瞎跑？”

　　这样的场面让她有些感动，但也有点不习惯，天知道，一个结过婚又离婚的女人，居然，真的真的极少听过这样的话、有过这样的特别的感觉，这是不是正常不知道，出于本能，她轻描淡写地绕过他的话头。

　　立文放开手，向厨房里看看：“我能帮什么忙？还是只管吃饭？”

　　“只管吃饭。”紫楠把菜端上桌，又捧出粥盆和淡面包：“别傻看着了，去洗手，然后开饭。”

　　“你说，要是能一直——”

　　烛光下，她的面孔晕着一层柔美的丝绒般的光彩，惊心动魄。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时刻。

　　他有点晕眩。

　　“以前也有方向，就是向前、不断的向前，只有一个方向，能叫做有方向吗？现在不同了，进了门，可以向左，来这里吃饭，也可以向右，到天台上去喝茶。这才叫生活。”

　　喃喃地一句，直到紫楠不自在地轻咳一下，退后一步，他才醒过来似的。

　　“真的。说实话，我——，觉得，嗯，嗯，”他摸摸鼻梁：“很幸福！——呃，我开吃了啊！”

　　“我把粥温在火上”，紫楠端起那个瓷盆快步走进厨房，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水。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感觉到自己就快要失去控制了。

　　别的女人是怎么走过来的她不知道，可是自从遇到，不，应该说是和这个男人重逢之后，她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一点一点变得——，让她不知所措。

　　如果说为了救妈妈的命向他借钱是迫不得已的事，后来的呢？所有的和这个人有关的事，都是在一种失去理智和控制的状态下做出来的，应该有无数次拒绝他的机会，有无数个不同的选择，可是为什么接受他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她向外面偷看一眼，他津津有味地喝着粥，仿佛那是什么难得的佳肴一般。

　　盼望过，不，是一直盼望着这样的生活。每天晚上，有个坚强可靠的男人，一个相爱的男人，高高兴兴地回家来吃她做的饭，跟她分享生活中美好或不美好的一切。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或许，我等到了那个人，可是，却是在已经没有资格拥有的时候。”

　　“我说过，我会等。”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时，紫楠忙不迭地擦一下脸。

　　“所以，你不用强迫自己。我在正常的追求你，跟所有追女朋友的男人一样，只是希望这么做会让你快乐，如果你有不快乐，我想，告诉我，比这样要强得多，你说呢？”

　　估计她会避而不谈这个话题，果然。面包嚼在嘴里，失去了味道，像一团粘腻的胶。

　　两人勉强吃过饭，立文看看表，不早了，就起身告退：“本来打算今天玩一天的，说起玩，咱最在行了。可惜让小鬼子给搅了。明天我走得开的话，去店里接你，好吧？”

　　她点头，他就笑着走了。

　　关上门，在门后神经质地踱了几步，想起什么，飞快地跑到客厅，撩起窗帘看着楼下。不一会儿，他走出来，上车，面包车驶出车位，徐徐地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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