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今天晚上被“嫂子”这个称呼搞到头晕耳鸣，好像终于逮到了有个人可以被冠以这个名词一般，那帮人可劲儿地喊了个够。
“嫂子，你做的饭真好吃啊！”“嫂子，你个头儿真高啊！”“嫂子，茶也真好。”“嫂子，你歇着。”“嫂子，谢谢！”“嫂子，……”
直到“嫂子，再见！”紫楠才嘘口气，拍拍脸，想一想，这一片喧闹虽然有点吵，满眼亮晃晃的笑容倒是饱含令人舒服的简单的真诚。上一次这样手忙脚乱的待客还是很久以前了，邢家树的同事朋友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饭吃的像学术报告会一样谨然有序，讲话也都是文雅的细声慢语，可是相比今晚而言，似乎，回想起来有点不易察觉的虚伪做作。
厨房是晚饭结束了就被立文支使着两个人收拾完毕的，现在进去一看，别说，还真干净，看来这帮子在他面前是不打马虎眼的。
“你辛苦了，嗯，讨厌他们过来的话，不会有下次了。”立文在后面环着她，脸贴着她的耳朵蹭一下就放开：“工作我一般是不带回家的，我妈也见不得他们一大群乱吵吵。是他们都想来，所以——”
“所以你也趁机考察一下我能不能跟他们合得来？”紫楠唇角一歪：“狡猾狡猾的。”
“没有，你跟我合得来就行了，不需要跟他们合得来。”
他开始收拾客厅地上和茶几上或卷或放的图纸，一会儿，好象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看进去，盘腿坐在地板上，又在桌上拍几下，找到铅笔疾速地在图纸上写着什么。
看着他，有点熟悉的场景不是吗？家树常常这样沉迷于工作，今天第一次看到，他也这样。
不由得摇摇头，刚才吃饭时那些人在外面热火朝天的谈话内容她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了前几天他的“英雄壮举”在群众中的影响，加上他自己讲过的内容，已经可以在心里勾勒出当时的情形。
很奇怪自己可以这么镇定，一点也没有想像中应有的惊恐或者担心。甚至，紫楠走回厨房，把砂锅放在火上加热，倚着门框向外看，那种感觉又袭上来——有点骄傲——他可以掌控那种局面，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对自己的世界有君王般控制力的男人。
今天是个新车型的技术研讨会，这是她给起的冠冕堂皇的名称，厂里所有主修聚在一起沟通、学习、争执、辩论，包括被他骂是饭桶。想起这些人刚才的表现，紫楠还觉得好笑，这样的聚会，其实，不介意再来几次。
砂锅里的汤药倒出来，用嘴唇抿一下，温度正好，端着递在他手里：“你知道么？你现在十足像是个殚精竭虑的工程师。每一组都有主修的，你真的有必要什么都知道？”
“你的店里有店员的，你真的有必要每天都过去？”
紫楠抬抬眉毛，“可我只有一个店，面积不超过六十平。你就不同了，要是谈不上辛苦，我干嘛拿钱去换这劳什子药汤来灌你？”
立文把碗送回她手上，抹抹嘴，露出一副苦相：“真格儿的，我也喝够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你给我连吃一个月先！哼，怕了吧？”
他眼一翻侧倒过去，脑袋搁在沙发上：“陛下，饶命吧！”
“不行！”
刚要站起来，被他一把扯住抱在怀里：“要是，我明天去买个戒指，你会吃惊吗？”
沉默。
立文怔一下，松开手：“你心里还有两座大山，是吧？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妈不介意你是结过婚的，她很现实呀，说是和你的心灵手巧相比，现在社会上离婚的那么多，就算我找个没结过的，未必会像你一样让人看着眼顺。”
见她抬起头来，把那个碗拿过来放在旁边地上：“腾出手来准备拥抱我一下吧，我妈说你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了，原话这么说的‘这将来领出去，够有多风光啊！’——你看，我说你不战而屈人之兵吧，扳倒这一座大山并不难。”
根本没听懂：“她什么时候见过我啊？”
“老太太鬼着哩，自己上你店里微服私访去了，看到你织毛活儿的高超技术，十分叹服。你不知道，我妈就喜欢会做家务的，小慧长这么大，所有的挨骂事件都跟手脚太笨有关。你这是歪打正着，她一乐，什么也不计较了。”
紫楠想起了那个老妇人，看着还是很面善的，略微放心：“立文，可是她，绝不可能接受——”
“你怎么知道？这事交给我吧，交给我最放心了，我可是世界上最希望圆满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了。我只问一句，如果这个问题不再是问题，你——是不是就可能、也许、大概、差不多、几乎行、试试看、或者说，能考虑嫁给我？”
他睁大眼睛，却是小心翼翼的口气。
“还有你要吃完我准备的全部的、所有的中药。”
怕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她站起身跑开。立文看看她，叹气似的小声咕哝一句：“要怎么样，才可以不哭？”
妈妈一声不响，深深地看他一眼，就转身走开，进自己房间去了。她的步履有些蹒跚，因为膝关节有骨刺，两腿不能像年轻人一样笔直，现在看来，更显得老态毕现，花白的短发垂在脸边，很是失落一般。
立文抹抹额头，向后捋几下头发，在餐厅里转了两圈半，还是也进了妈妈的卧室。
“妈，您怎么想的告诉我啊，这样不说话，我得猜，猜错了怎么办？”
“让我说什么好？文，你心里，现在还有妈吗？”
果不其然！
“怎么会没有？！有啊！严重的有！大大地有啊！妈，这个问题跟我和您的关系，根本不搭界啊。”
“怎么不搭？我养儿养女，为什么啊？还不是为了你们过的好，我也老来有天伦之乐，安度晚年？她结过婚的人我都忍了，为什么？还不是看你真喜欢她？老大不小的了，有个喜欢的姑娘不容易，她也漂亮，看着很温顺贤惠的样子，我也能放心了，虚名儿咱就不图了。可是，现在又——，文，你想想，你都三十几了，就算将来你迷过来了，再找一个，也过了年纪了，别弄的自己老了老了，孩子还没成年，都是烦心的事儿啊，文！”
妈妈眼睛泛潮，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不大，每个字都说的清清楚楚。
“妈，您已经有孙子了，小慧他们过个一两年，也没准儿就有孩子了，咱们家不缺天伦之乐。我保证，妈，她会是个好媳妇儿，会孝敬您的，安度晚年没有问题，真的，妈。——再说了，有病又不是犯罪，不是她的错，一个女人，谁希望自己得这种病啊？摊上了，总不能说就因为这个，她就不该有家了吧？”
“文！”妈妈提高嗓音，直直地看着他：“换是立武这样儿我都能通融通融，是你就不行！”
眨眨眼，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妈最疼的孩子，你最像你爸了。为了这个家，你们爷儿俩过得真是不容易，妈但凡有一点办法，不能让你吃这个苦、作这个难啊！”
她抹一下流出的泪水：“妈也没想你娶个天仙回来，只要对你好，生儿育女，让你有个像样儿的家就行了，就算她将来不孝敬我，我都能忍！——文，将来你会后悔的啊！看着人家，邵容、赵明、刘大刚他们，人家都拉着自己孩子一家子高高兴兴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再说，你年轻时不要紧，上年纪了呢？等你老了，她也老了，谁侍侯你？谁照顾你？！万一，她走到你前头，——文，我的文，那时候世上早就没有妈了，——撇下你一个人，可怎么好啊！文哪——”
妈妈扑在他身上，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洇湿胸前的衣服，热热的。
“文，别犯傻，别犯傻！你是个好孩子，”她抬起头：“妈没见过比你更能撑住事儿的孩子，你是像你爸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该有自己的孩子，该有自己的孩子啊。她是可怜，可是我不能因为她可怜就让我的孩子也可怜！你知不知道当妈的心啊？”
跟老娘开口之前，立文已经准备好了说词若干，可是这么一来，让他心里乱哄哄的，一时想不起那些话了。拿来纸巾盒，轻轻的拍着她的背，等到她情绪稳定了，才有点理清思绪。
“妈，我喜欢她，我，——过了这么多年，真的没有故意，我知道您盼着我成家，那么多各种各样别人介绍的女孩子我都见了，都不成，不是我要挑剔，妈，我只喜欢过这一个人，就这么一个。您和我父亲结婚，是为什么？不是为了生孩子吧？得先愿意有这么个人，然后才能说孩子的事。现在又不是旧社会，可以娶个三妻四妾的，只有一个。不可能有人是我喜欢的，有人是专门负责生孩子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您听我说，刚知道这事的时候，我就想到过您的想法，也想过您刚才说的那些。那时候正好邵容在他们家开了个厂，我就给他帮忙去了，走了十多天，一直在想这事。妈，我想清了。我看见她第一眼就喜欢她了，那是，七年以前了。”
“啊？！”妈妈惊讶的张开嘴。
“不是她勾引我的，她那时候已经快结婚了，给我介绍对象哪，她是邵斌的同学。爸跟我说过他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想法，”立文笑了几声，认真地看着老娘：“我真的像他，他愿意为你不顾一切，他说，那是一种——被天雷打了的感觉。妈，人一辈子到最后图什么？图个心安。——我不是说明天就要结婚，我是想让您知道这事，不想瞒着您。我们，也有可能会去治病，但是不能保证治得了，只能按最坏的结果打算。——是我追求她的，不是人家缠着咱。要是这是她的错，我还能说几句，可这是病，不怨她啊。”
一声沉痛的叹息从老人胸腔里发出，听的人心头一颤：“不怨她，她看着是那种招人疼的姑娘。可是，咋偏偏是你啊？！咋非得喜欢她呀，文！”
把妈妈抱住，像小时候她哄自己一样摇晃着，拍着她的背：“我不逼您，您再想想，我也再想想，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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