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周凡已经可以回厂里工作了，门房的老吴就没有这么幸运，还躺在医院里。他老婆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除了悉心照料男人，就是坐在床边发呆，怔怔地流泪。

　　老吴知道她担心啥，自己出了院还能不能有工作，回了家还能不能像过去一样干重活儿都是未知数。正在上大学的儿子需要学费，女儿中学没上完就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辍学打工去了，自己这样病着，实在是让人心焦的事情。

　　厂里的老板是好人，为他支付了医疗费，可是将来——他不敢想。周经理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但他并不是真正的老板，天生大嗓门儿烈火一样性子的大刚已经惹不起，可是见了那个三十多点儿的年轻人就不一样了。那人高高瘦瘦、白净利落，说话笑眯眯的，能捂治得了这一帮子人，一定不是自己可以论理的。

　　他叹口气：“家里的，别哭了，过几天我就好了，不行咱回老家去，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总有法子活下去，——别哭了。”

　　女人抹抹脸，拿起暖瓶出门打水去了。

　　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睁开眼，见是周经理正把一只大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忙支起身子。

　　周凡摁住他：“别起来了，身体怎么样？好些吧？”

　　“好多了，大夫说过几天就能出去了。——那个，周经理，让你们破费了，我这心里也——”

　　“别说这些了，每次都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啊。老吴，等你好了还回厂里上班吧，还干原来的活儿。再给你加点儿工资，原来的门房后头加盖了一间房，嫂子要是家里没啥事，就也到厂里来住吧，一来照顾你，二来也省钱。大哥说了，会给你个说法，你再等等。”

　　这是自己想说又张不开嘴的话，只是点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周凡在他床边坐下：“老吴，吴大哥，我大哥说了，那天晚上你没能拦住那帮人不是你的事儿，你肯定是使出全身力气拦了，所以才让打成这样。你把厂子当成自己的家一样，厂里就不能亏待你。你放心，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

　　“没有了，没啥要求，谢谢你，谢谢老板。”

　　周凡笑起来：“不用这样，你来的时间不长，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我大哥是最讨厌人家管他叫老板了，你以后见了他就叫名字就好了。我家也是农村的，四川山里的，比你老家还穷，他要是瞧不起穷人，我能有今天？！老吴，凡是进了咱的厂，不论老幼，都是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见老吴流出泪来，周凡也有点鼻子发酸：“别这样，让嫂子看见还以为咋得了呢。快点好吧，好了就回去，大伙儿等着给你摆个酒席，压压惊。”

　　回到厂里，见大哥和老刁、大刚等几个人围着茶几说话，神情都很严肃，周凡心头一跳。

　　立文见他进来，招手叫他坐下，继续跟大刚说：“我再说一遍，我不动你不动，你是虚晃一下，千万不要伤人，记住了？不要想过瘾了，就算十年前，也不能随便过瘾。”

　　大刚一撇嘴：“行，我知道了，你不动我坚决不动，听你的。”

　　见老刁笑嘻嘻的，火气撒过去：“你他妈笑什么笑？！老子还跟着看看，你在楼下嘛都见不着还这么乐呵，有病啊！”

　　这下连周凡也忍不住笑一下。

　　立文踢大刚一下：“行了行了，真手痒回头我陪你练练，这是去解决问题，不是上演全武行。你们都忙去吧，我跟小周说几句。”

　　待人都走了，先问问老吴的情况，他仔细看看周凡前臂上那个已经结痂的伤口：“换是你，这件事情要怎么了结？就是给老吴一点医药费，涨点工资？还有，要是他们以后再这样来一次、两次、更多次，你怎么办？”

　　周凡语塞，抬头看看他，那深栗色的眼眸波澜不惊，沉静地注视着他。

　　“我——，我们和他们其实根本没有太多的利益冲突，是他们误会了。”

　　“有句话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就是说你呢！小周，他们已经出手了，告诉他们这么做是错的，不能光靠嘴去说，因为对方压根儿就没有打算让你说话！当然要说，但首先要制造出讲话的机会。我知道你有点怕，正常的。过两天你和我一起去，一来是只有你能确认那个出手打人的人，二来，”他向后靠在沙发里，小周转过脸看他，立文就盯住他的眼：“你来厂里这么长时间了，你也知道，这个分厂早晚是交给你的，技术不用说了，经营我也教过你很多了，过两天，给你上最后一课，小周，你要知道技术之外的东西，知道什么叫——控制。”

　　眼前这个他叫大哥叫了好久的人，今天突然和以往不太一样了，周凡知道，他要学习新东西了。这个厂，是他的社会大学，这个人，是他的导师。

　　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怎么的，周凡突然冒出一句：“小慧把那个，那个，未来大嫂的事跟妈说了。我叫她别管你的事，她不听。”

　　这话题转换的！

　　立文眨眨眼，不禁伸手在他脑袋上划拉一下：“管不了她就由她去，别被她也带的神经捣怪、婆婆妈妈！说让她说吧，她不说我还要去说呢。行了，我走了，”他站起身，指一下周凡办公桌后面的墙壁：“这把金刀挂在你这儿，等我闲了教你几招儿，给你壮壮胆儿！”

　　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看到杂志上那款毛衣，立刻就想到他穿上它时一定是很――温暖又坚实的感觉，喜欢这种感觉。并且还很好看，属于男人的厚朴、苍劲的美感，线条里穿插的深栗色的花纹含蓄优美，很衬他的眼睛。

　　紫楠几乎是贪婪地注视着杂志的样子让琪琪好奇地挤过来，看了一眼，失笑不已：“不是吧，就这样你就春心大动了?!奶油而已。现在的世道，真是越活越回旋了，男人越来越不像男人，咱们小时候看的古代戏文上不是说吗，男人女相就是美男子，切！我吐！你不要告诉我你改成喜欢这种时髦类型的了，要不我得跟你绝交！”

　　嗔怪的白她一眼，紫楠伸直胳膊把杂志拿开一些：“我早就学会把模特和服装分开来看了，你说，他穿这个会不会好看？”

　　“哟哟哟，这谁呀！不羞，还没怎么呢，就想着织温暖牌啦？！”

　　两人嘻闹一会儿，中午吃饭时找了间毛线店采购材料，琪琪顺便替儿子“敲诈”了一顶小帽：“可说好了，咱儿子的活儿优先啊！不能重色轻友！”言毕笑嘻嘻地开车走人，赴婆婆定好的社交牌局去了。

　　好久没有织过毛活儿，有一点点手生，起了头织上两圈，就手指翻飞显出了过人的功力。店里没客人，收银的小姑娘也凑过来，见她一边可以眼睛看着别处跟人聊天，很是惊叹。

　　紫楠打毛活儿是从小就跟妈妈操练的，除了复杂的花样，都不用看。就是这样，结婚六年，也只是给邢家树织过一件毛裤而已，他嫌这样太费功夫没有效率，不如直接去买。人就是这样，苦心巴力的劳动成果如果人家不喜欢，就再也没有热情继续下去，哪怕这个是自己的特长，也要展示给欣赏的人看吧。现在想来，是他真的不能不吃饭，否则，她也许连厨艺都是原本不必学的。

　　世上的事真是千奇百怪，邢家树像镜花水月，何立文如空穴来风。

　　听见小姑娘招呼客人的声音，抬起头，一个看上去六十来岁的大婶儿走进门来，衣着打扮绝不像是能买得起店里服装的人。小姑娘象征性的说了一句：有需要就叫我们。便一撇嘴不作声了。

　　“走了半天走累了，能在你们这儿歇歇脚吗？”老妇人在她三步之外站住。

　　“当然，大中午的，天热，这会儿逛街会中暑也不一定。”紫楠放下手里的活儿，示意她坐在沙发上，又拿了一次性纸杯倒茶：“开门待客，要是连歇脚都不让，还能象话？”

　　老人拿了她正织的小帽子看看，一点头：“现在会织这么好的毛活儿的，不多了。”

　　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紫楠笑一下接着编织：“一般吧，我们学服装的，相关的东西总要会个一两样，让您见笑了。”

　　她在织一个别致的花样，不时还要用钩针钩几下，老太太看着，隔了一会儿又搭讪：“你是这店的老板吧？这么年轻漂亮，有这个本事还真是不简单哪。”

　　“老板不在，我算是——店长吧，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而已。织毛活儿是我妈教的，从小就被她教训，要是手比脚还笨就嫁不出去了，”她笑起来：“我妈很传统，还信奉女儿就得会干家务哪！幸亏是我的年纪还肯听她的话，要搁现在的小妹妹，她不定气成啥样呢。”

　　老人也笑起来：“是啊，我那个女儿就什么都不肯学，什么家务活儿都不会。想想她成了家的日子我就发愁。看吧，她早晚得后悔。”

　　“您不用发愁，现在的小男生也都不想着让老婆侍候了，基本的家务她用着了再学也来得及。您看，我在家时也是不用织这个的，人家都穿买的成衣，这也就是给朋友的小婴儿献点爱心，小婴儿不会嫌弃这个没效率。”

　　“这个花样挺好看的，少见，你教教我，我给小孙子也织一个。”

　　“好啊，买得线也多，不如您起个头咱们一块儿织，那边有针。”

　　将近上班族们要下班的时间，有几个客人进店，紫楠就起身招呼。等她抽出空儿来回头看看，那个老人已经离开了，她学织的那个花型还穿在钢针上，放在沙发另一边。

　　打烊时立文照例来接她，见她拿了软尺来量自己肩膀胳膊，很是奇怪：“你干吗？不会是想订做一个像我一样帅的模特放在店里吧？不用了，反正我没事天天来，你天天见，就不用这样了吧？哈哈！”

　　“臭美吧你，抬一下手！”软尺在他腰间绕一下：“不过，你身材还是挺好的，多少你这个年纪的男人已经开始发福了呢。”

　　“那是！不是吹，咱魔鬼脸庞天使身材。”

　　觉得不对，细一辨他的话，紫楠笑得脸埋在他背上。

　　“笑成这样，真给面子啊，跟你开个玩笑真是满足虚荣心。”看到沙发上已经接近完成的小帽子，立文拿起来看：“啧啧啧，你织的？真的——我运气不是一般的好啊，试问，现如今，还上哪儿找你这样的人？！”

　　“这有什么？干什么吆喝什么。”拿起那杂志翻开给他看：“按这个式样给你织件毛衣吧，今年秋天就能穿上身了。”

　　被他紧紧圈在怀里时，紫楠感慨一声，难道织件毛衣这样简单的事，真的会让一个大男人感动到热泪盈眶这么夸张？！这已经不只是物有所值了，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要感谢妈妈当年逼着她学织毛活儿。

　　饭吃到一半时有个侍者过来在立文耳边说了句话。他一点头，侍者表情严肃地走开，紫楠突然有点紧张：“怎么了？”

　　“釜底抽薪，在对付那个竞争对手之前，得先灭掉他的外援。”他拿起自车上带来的那个纸袋，晃一下：“放心，我约他来的，在楼上。不是打架，是给他送钱，一会儿就回来，你先吃。”

　　尽管如此，紫楠还是忐忑不安，桌上的川味美食没了味道，醪糟团子在嘴里腻腻的滑来滑去。

　　过了不知多久，才见他跟几个人一块儿下楼来，那个纸袋已不在他手中。一行人说说笑笑向大门走去。

　　忙透过窗子向外看，那几个流里流气的家伙上了车，车开走。他回头，脸上是结了霜般的表情，身边站的高个大块头的男人说了句什么，他笑笑，灯光中看的不是特别清楚，可那笑容决不是她平素所见的温柔。

　　“完事了？”

　　“嗯。接着要有好戏看了。可惜，到那天不能带你去。”

　　“你，——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虽然他说不会隐瞒什么，可是问他的事应该到哪一步她没有把握，试探着开口，能想起来的只有最核心的部分。

　　他眼中一亮，轻轻地笑，这回是常见的笑容：“我能不能认为，你，其实是有可能，会，喜欢我的？呃，我很高兴。”

　　紫楠躲开他的目光，把一只汤团放进嘴里，是甜甜的豆沙馅，有红豆特殊的清香。

　　 喜欢风再起请大家收藏：(321553.xyz)风再起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