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2)

　　“你住嘴！邢家树，你和你家的人毁了我的人生，我的爱情，我视为最珍贵的一切！我妈妈在医院抢救的时候你在哪里？！她做手术急需救命钱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有过一天当她是你的亲人吗？凭什么我就要当你妈是我的亲人？！我把这些年的积蓄给他们买房，他们呢？是不是我家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时，可以任人宰割你们就高兴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任何不满？没有！我连自己的自尊都不要了，我甚至跟一个自己都没有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开口求借，我得靠自己救我妈的命，就当从来没有你这个人！我找工作碰到色狼的时候你在哪里？对了，你说了，让我举报他！举你娘的头，邢家树，要是你妈、你妹妹让他调戏，你也这样说？！”她停下，疲乏地靠在厨房门框上，蓦地想起那个人，摇摇头，却有一线思念在很深的地方疯长起来，柔韧的根须一点点伸进四肢百骸。她被自己吓得一呆，慌忙离开依靠的地方，在餐厅里来回走着。

　　邢家树木然地听着，看着眼前满脸泪痕、突然间口辞锋利的女人，目瞪口呆。

　　“你们把我当成下蛋的母鸡，好，我认了，我也想生个孩子，我配合你了，配合了……现在告诉你，我有病，我不会生孩子！你看，我在你们家，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没有我，家树，你有更多机会，去找个你真正喜欢的女人，让她给你生儿育女，让你爹妈满意。”

　　想说的想骂的一古脑儿倒出来，紫楠脱力地倒在椅子上，勉强抬着头看他，他像是根本没反应过来，傻乎乎的也看着她。两个人这样相看良久，她忽然有点想笑。

　　“你总是不说话，我没辙了，真的。既然你无话可说，尽快办了吧。我真的累了，我什么都不要，我上我妈那儿去。你记住，不要去找我，当然，你可能也没打算去。我们都自己跟家里人解释吧。”

　　刚要起身离开，家树闷声开口了：“我以为都还来得及，谁知到底是迟了。”

　　他埋下头，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紫楠，对不起。你受的委屈，我没想过这么多，我——，你真的不能——”

　　她吸一下鼻子，从口袋里取出医生的诊断书，那纸经她这些日子反复折叠察看，已经有些旧卷发污了。他打开看着，两行泪滑出时，紫楠心头一阵热痛——必竟，他还会为自己，流这几滴泪，一切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吧。

　　“我能为你生个孩子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说真的，不想去进行那些无谓的治疗，反正我本来就缺乏母性吧，不想要孩子，这算是天遂人愿。你再找人吧，祝你幸福。”

　　“我们走吧，出国去，离开这儿，好吗？”他抬起头，泪眼迷离。

　　这真是没有想到的答复，感动涌上心头，她有点颤抖，可是过了一会儿就冷静下来：“家树，不要说胡话，你的家人在这儿，事业在这儿，一切都在这儿，你就算是暂时离开，终究还是要回来的。不要勉强自己做你做不到的事。我累了，不想再卷进你们家的事非纷争之中。我有自己生存在这具世界上的办法，不是非要有个男人不可。谢谢你。”

　　见她真的心如死灰，家树有一刻被软弱击中，就像几年前一样。这份懦弱也许是与生俱来，总在关键时刻跳出来。

　　“她走了，你也要走了，为什么啊？！我……”他伏在桌上。

　　“走了干净，我累了，你——”喃喃地说着，什么地方一根银弦拨动一般：“谁走了？他是谁？”

　　“紫楠，我这些年也很苦啊，我知道你的好，也想对你好，可是，我——，我，是个失败者。以为过上几年会忘掉的，可是没有。这些话跟谁都没法说，是我太懦弱了。她和你一样是好女人，可是我伤害了你们。我——”

　　拧自己胳膊一下，神志还清醒。

　　“你在说什么？什么女人？”

　　“她是我的老师，是优雅、端庄、才华出众的人。她放弃了自己的工作甚至名誉要和我在一起，可是我有罪，我有罪……”

　　机械地端起杯子喝一口，水冰凉的，咽下去，硌得嗓子发痛。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结婚之前？”

　　他没抬头，沉痛地点着脑袋：“我爸是太强势的人，我太懦弱。她走了，去美国。她是像吴健雄先生一样的女人，却要从头再来，从给人家刷盘子开始。我，我——恨我自己。”

　　他呜呜地哭起来，几乎不能自持。一向冷静冷清的邢家树，这个样子，紫楠做梦也没想到。

　　“八年了，终于她还是熬过来了。她说她从来没有恨过我，没有怨过我，只是命中没有，不要强求。她跟我约好笑对人生，不再悲伤，我却从来没有做到过。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我以为生活可以重新开始，真的——，真的……”

　　她扬起手臂，抖着晃了晃，无处安放，只得放回自己胸前，紧紧地抓住领口。生活中有太多意外，这一桩，是意外中的意外！

　　“你——，你是说，我”，连嘴唇都有些发抖了：“我一直，根本是在，做，做一个，不属于我的，梦，是吧？……这个世界，太疯狂了，太疯狂了。”

　　等两个人都能勉强控制自己的时候，不知道已经什么时间，紫楠攥紧水杯：“你这些年到美国去，都去找她吗？”

　　“是的。呃，我们没有，没有做什么，只是，嗯，只是——”

　　“我明白了”，很想把杯里的水泼在他脸上，咬咬牙，忍住。

　　“今天我们都太累了，睡觉吧，明天再说。”

　　她摇晃着站起来，想去客房，到了餐厅门口，回过头：“那天你和你爸吵那几句，不是为我，是为她，对吧？她，怎么了？”

　　“她决定嫁给那个追求她三年的意大利人，然后，去米兰。”

　　“现在呢？他们结婚了吗？”

　　“不知道，也许没有，那人公司派往德国，要几个月才能回来吧。”

　　“去找她，不要懊悔终生。”

　　说了这几个字，她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间，“砰”地带上门。邢家树一振，深叹一声，复又趴在桌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迷糊过去的，睁开眼，眼皮胀得几乎睁不开，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肿得一塌糊涂。已经没有家了，下面，该去哪里？回娘家，要慢慢跟妈妈说这件事，她受不了任何刺激。姐姐刚生了女儿，不能让她激动。幸亏有个店，干脆住到那里吧。

　　躺了许久，看太阳打在窗帘上的光影也知道已经中午了，懒成这样是第一次，翻身爬起来，像得了重感冒一样，头疼，还嗡嗡直响，手脚都酸痛，鼻子也不通气，试着说一个字，嗓子是哑的。扶着墙走出去，开门的霎间，竟然条件反射冒出做饭给他的念头，不禁笑自己，只咧出一个纹路就止住，按着脑门走进客厅。

　　没人，挨着看看所有房间，没人。他走了。

　　到卫生间，镜子里的人影吓她一跳。这个蓬乱头发、肿着眼泡、脸色像活鬼的女人是谁？！细一看，是自己。尽管头绷绷跳着疼，那女人还是凄惨地笑起来，声音像一只垂死的公鸭。都说眼是心之苗，真对啊，怪不得眼霜卖那么贵，眼睛要是真长成这样，嫁得出去才怪！她叹口气，不想再看这个可怕的人，又挪到厨房。奶锅放在灶上，玻璃盖子内壁是一层蒸汽水珠，摸一下，居然是热的。再看看一边操作台，盘子里是切好的水果，夹了生菜码好的吐司，盘下压着一张纸，拿起来放到离眼睛近一些的地方。

　　是他写的，他的字圆乎乎的，倒不是很难看：

　　紫楠，我先去单位住，你何时愿意办手续就打电话。房产证放在客厅茶几上了，当初就是注在你名下的，留给你。对不起，我不知道什么语言可以表达我的歉意，对不起！

　　她在那里站了不知多久，两腿发麻实在站不住了才过去倒在沙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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