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卢伟不由自主地吟出了这一句古诗。他想起来了，在这同一个地方，他也曾经向关萍萍吟起过这同一首诗。而现在她在什么地方呢？他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脚步。卢伟到了关萍萍工作的医院，那里的人说关萍萍这几天都没有上班，不知是干什么去了。卢伟突然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连给人家说声谢谢都忘了，撒开腿就往关萍萍的家跑。

　　卢伟还没有到关萍萍的家，就听见从茂密的庄稼丛中传来关家的方向有人的哭声和吵架声。他很纳闷，难道又有人吵架？或者是谁家死人了？他紧追几步，躲在一棵树后面朝关家的方向望，声音是从关家传来的，在她们家的院子里聚集了许多的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只听见一个沙哑的女人的声音哭喊道：“哎呀，我苦命的孩子啊，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啊？你竟然这么久没了。你真是太狠心了，丢下妈一个人就走了。妈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尽管这个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哭泣而沙哑了，但是卢伟还是能从她的音色中听出那是关萍萍的母亲的声音。怎么了？关萍萍她……卢伟的头像是被什么重重地击了一下，嗡的一下像要炸了，他的身体猛地颤抖起来，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的了。

　　在关家院子里的人哭的苦，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各忙各的，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卢伟这个陌生人的闯入。卢伟轻飘飘地，就像是梦游一样地走过院子，穿过人群，来到停放在屋檐下的一张用木板临时搭建的床边。他看见那张床上放着一具尸体，平躺着，用白色的床单盖着，辨认不出死者的身份。但是，从床边散落下来的几缕头发和从床沿边上露出的一只小手，卢伟已经确定，那个床单下的尸体就是关萍萍。不过这次，卢伟已经没有刚才那样强烈的反应了，因为他整个人已经麻木了，僵直地站在那里，神情恍惚，表情僵硬，就那样呆呆死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知道这个时候，那些忙碌的人才注意到了卢伟。只是他们没有人认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既没有人来招呼他，也没有人来阻止他。

　　许久，卢伟的嘴唇才微微动了一下，手很机械地抬起来，颤巍巍地伸向盖着关萍萍的头的那张床单的一角。他想揭开它看看清楚，但是当他的手指刚刚触到床单，就马上像是触了电似的缩了回来。他不敢面对关萍萍的死亡，他怕看见那张床单下的脸是关萍萍的脸他会撑不住的，他宁愿相信那里躺着的是别人。但是在他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下决心揭开了那张似乎隔绝了生死的尸布。

　　那的确是关萍萍的脸，那是一张失去血色的苍白的，但仍然不失柔情的脸。淡淡的眉毛、微合的双眼以及有些泛白的嘴唇都是那样的安详，甚至能看到她的微笑，却是那种遥远的神秘的微笑。他不相信她是死了的，他还以为她是没有睡醒。“小懒虫，还不起床，太阳已经老高了。”卢伟在心里轻轻地唤着。但是关萍萍确实是死了，当卢伟的手指触到她的脸颊时，他感到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尽管这是夏天，他还是打了一个冷颤，这完全不是以前那种熟悉的温暖的感觉。她死了，却显得更加美丽，仿佛是清晨飘在水上的一朵莲花。难道在释放了自己的灵魂之后，才会获得生命的真没吗？关萍萍死的时候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正是卢伟上次送给她的那条。她从未在卢伟面前穿过，大概是她不好意思穿给他看吧？但是这次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穿了，但却是穿给上帝看了。裙子是湿的，紧紧地贴在身上，更显得她的婀娜多姿了，这大概只有躺在大理石棺材上的圣母像才有如此的美吧？卢伟伴着自己恋人的尸体，真的是像在伴着圣母，双膝跪倒在那里，双手伏在床前，闭着眼睛，不敢看她的遗容。

　　但是卢伟很快就被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猛地推开了，那是关萍萍的母亲的手。她刚才一直在床的另一边只顾哭得死去活来，没有注意到卢伟的出现和到来。现在，卢伟就在自己的身边，中间就隔着一张床和女儿的尸体，她才发现了他。她先是愤怒，再就是恐惧，好像是并没有认出他，而只是见了恶魔似的。她害怕他带走自己的女儿，她疯狂地推开他，大声喊道：

　　“你滚开，你这个丧门星，你自己走了还不算，为什么还要回来带走我的女儿，你这个恶魔，你不要靠近她。”

　　关萍萍的母亲显然是神志不清的，她把卢伟当成了自己死去的丈夫了。她把他推到在地上，就再也推不动了，就只好扑在自己女儿的尸体上，想保护她，口中发出痛苦的嚎叫。

　　在旁边观看的人被关萍萍的母亲的举动弄得更加糊涂了，但是他们至少明白，她是不喜欢面前这个年轻人的，于是他们就上前来拉卢伟，想把他拖走。卢伟挣扎着不肯走，他不说一句话，只是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张放着关萍萍的床，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几个人拉不动他，也就不再强拉，任他去了。但是当卢伟一旦挣脱了束缚，便发疯似的扑到了关萍萍的尸体上，拼命地摇着她的尸体，像是要把她摇醒。

　　“萍萍，是我害了你啊，我对不起起。你不要走，你醒醒，起来听我解释啊。”卢伟把压抑了许久的悲痛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哭诉倾泻了出来，她认为关萍萍是为他殉情了。

　　“你这个魔鬼，是你害死了萍萍。你还来干什么？我要杀；了你，我要为萍萍报仇。”关萍萍这次终于认出了卢伟，并且将自己心中的悲伤化作了仇恨全撒在了卢伟的身上。她又扑过来厮打卢伟，卢伟没有躲闪，也没有反抗，而只是爬在关萍萍的尸体上哭喊，任凭关萍萍的母亲的打骂。在周围围观的人再也看不惯他们两个人在一块厮打了，更不能容忍一个男人爬在一个少女的尸体上。于是他们动手了，强行将卢伟抬了出去，扔在了院子的外面。卢伟还想挣扎着爬起来再去看关萍萍，但是被人拦住了，而且有人开始动手打人了。

　　“不要打他，这是与他无关。”李站长突然从远处走来了。他是今天早晨才听到噩耗的，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是事实是不容回避的，他赶快赶过来确认一下，也算作是向死者告别吧。但是他没有想到在这里又碰见了卢伟，而且有人要打他，他赶忙制止了。李站长走到卢伟的面前，用一种很复杂的悲痛的眼神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卢伟知道，那眼神里藏着多少的悲伤、怜惜与埋怨。卢伟有太多的疑问要对李站长讲，但是当他看见李站长那张因为伤心而黯淡下来的脸，也就不再忍心增加它的痛苦了，他只是用含泪的双眼看着李站长，抽泣着说：“为什么？李书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站长被卢伟的悲伤情绪感染了，他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苍老的脸上深深的皱纹因为痛苦而扭曲了。他没有勇气在回想关萍萍的事了，甚至“萍萍”这两个字都使他无法说出口，过了半晌，李站长才用颤抖的声音挤出了几个字：“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她是划船去湖中的岛上的时候落水的。”

　　“那她为什么要去湖中的岛上去呢？”卢伟急切地问。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岛上又有人打鸟了吧？她可能是去护鸟的。你知道她爱它们就像爱自己的生命。”李站长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谈话。

　　“那么她是……”卢伟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李站长，试探性地问。

　　“不是的，她的身上没有伤。”李站长无奈地摇摇头说。

　　卢伟不再问什么了，大概李站长真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吧。但是卢伟明白，关萍萍是为什么才到湖中心的岛上去的。难道她真的只是为了保护那些鸟儿吗？因为即使她发现有人打鸟，也应该先报告站上，带领站上的人去阻止，自己一个人去有什么用呢？这样的例子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她一定还有其他的什么目的，她还在追求着什么，或者说在逃避着什么。换句话说，她很有可能是殉情了的。即使不是自杀，但是至少是因为感情的事才划船去岛上的，然后在湖中出了事，因为卢伟曾经指着湖心的岛对关萍萍说过，想带她一同到一个岛上隐居，远离尘世的烦恼，但那绝不是千湖中的小岛，但是关萍萍以为那里就是他们幸福的天堂了。

　　卢伟不敢再往下问，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满腔的痛苦，满腔的悔恨，心中的伤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抓住自己的头发，疯狂地撕扯着。

　　“都怪我，是我害了萍萍，我该死，我对不起她啊。”卢伟的声音又引起了一阵骚动。

　　“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赶快走吧，永远不要回来了。”李站长怕事情闹大，急忙赶卢伟离开。

　　“不，萍萍是我害死的，我不能扔下她不管，我要留下来一直守护她。”卢伟非但没有走，反而朝着关萍萍尸体的方向跑去。

　　“你这个魔鬼，是你害死了萍萍，我要打死你，我要替萍萍报仇。”贾富贵带着粗壮的声音从远处走来，手中还拿了一根木棒，那架势真的吓人。

　　“你不要乱来，你要冷静，萍萍的死与他无关的。”李站长赶紧制止他。

　　但是贾富贵根本就没有听，径直向卢伟冲了过来。在旁边的人怕出人命，赶紧拦住了富贵。富贵的力气很大，几个人拦他不住，眼看富贵的木棒就要打到卢伟的头上了，李站长立即冲了上去，拦腰抱住了富贵，把他死死地拖住，在旁边的更多的人看这架势也马上来帮忙，十几个人才将富贵按在了地上。富贵见自己动弹不得，奋力挣扎着，嘴里骂着，愤怒地将木棒向卢伟扔来。卢伟没有避让，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在乎富贵的到来，更不怕富贵打他。在这一刻，她心中想的只有关萍萍，他想和她一块去死，如果富贵的木棒真的把他打死了，反而成全了他们。但是李站长他们制止了贾富贵。

　　“你难道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难道你要陪她去死吗？快走吧，不然会出事的。”李站长看见制止不了富贵，就赶紧劝卢伟离开。旁边马上有人过来拖着卢伟往外走。卢伟的神情恍惚，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哭着任人摆布。这时，从远处跑来了一个女子，卢伟吃了一大惊，本能地喊了一句：“萍萍。”

　　“卢伟，我是袁鹭啊。”袁鹭显然是一路跑来的，脸上还挂着汗水，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

　　众人被卢伟的叫喊吓了一跳，以为见了鬼了，因为关萍萍的尸体就停放在面前，怎么会另外跑来一个关萍萍呢？但是当大家仔细一看，才发现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子，根本就不是关萍萍，才都松了一口气。

　　“袁鹭，你怎么来了？萍萍，萍萍她没了。”等到袁鹭走近了，卢伟才认出了她，他说着又哭了起来。

　　“卢伟，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关萍萍。我没有替你把你要写给她的信送到，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找到她。”面对关萍萍的死和卢伟的悲痛，袁鹭感到万分地内疚，她挣扎了好久才说出了心里话。

　　“什么？你没有把我的信给她？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码？她就是因为没有看到我写给她的信才死的。是你害死了她，你是个罪人。”卢伟疯狂地抓住袁鹭的双肩拼命地摇撼，把一个心神未定的姑娘吓得魂飞魄散。

　　“对不起，我找过她的，但是没有找到。上个星期学生考试，我没有时间，也就没有继续找。我本想是到了这一周再去找她的，谁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对不起你们，是我的错。”袁鹭委屈地哭了出来。

　　“你现在道歉还有什么用，人已经死了。你现在来解释还有什么意义呢？萍萍，是我害了你，你不要走，你要等着我，我会来陪你的。”卢伟甩开了袁鹭，发了疯似的向湖边跑去。

　　“卢伟，你听我说，你不要走傻事。”袁鹭说着也跟着跑了上去。

　　“你不要跑，你这个罪人，我要为萍萍报仇。”富贵喊着也要追上去，但是被人们拦住了。

　　“一个疯子。”一个人说。

　　“不，是一群疯子。”另一个人说。

　　“袁鹭终于还是没有追上卢伟。他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在田间的小道上狂奔，没有目的，没有方向。这里有他熟悉的小道，狭窄而曲折，又有茂密的庄家的遮挡，所以他的身影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消失在袁鹭的视线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追求，还是在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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