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伟又一次来到了千湖边上，来到了第一次和关萍萍认识的那个水湾。这是对过去的感情的追忆吧，抑或是对已逝的爱情的祭奠。湖面无风，但涛声依旧，如泣如诉。他漫无目的地在湖边走着，走着，不知道要向那里去，也不知道要干些什么。湖边的草木茂盛，点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苦涩的又有点鱼腥味的气息。在草坪与湖面之间的裸露的沙滩上有圆润的石头、搁浅的螺壳和鱼的残骨。发生了什么事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他离开的这一个星期里？卢伟在心中苦苦思索，在风中大声追问，但是千湖沉默，众波无语，谁又能解开他心中的疑团，抚平他心中的伤痛呢？那些原来是人可以走过去的芦苇丛现在已经被湖水淹没了，有许多的芦苇也被打折，漂在水面上随波逐流。不，不，那些鸟儿的坟墓呢？它们会在那里安身？卢伟拼命地在长满荆棘的草丛中奔跑。他要寻找被关萍萍埋葬的那些鸟儿的陵园，但是湖水茫茫，哪里还有它们的影子。在那个水湾里只有一些凌乱的芦苇在水中摇晃，那就是它们的墓碑了吧？那些自由的灵魂，如今怕已经做了鱼虾的饵食了吧？
天哪，这是怎样的世界啊。自由的鸟儿的命运竟不如卑微的水草来的长久。越是高贵的灵魂，就越容易被淤泥的毒污吞噬。卢伟木然地站在没过脚面的水中叹息。他的脚和腿被荆棘划破了好几处，伤口被水浸的发白，但是他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站在水中望着远方落泪。风吹得他的头发乱飞。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是谁在唱？是萍萍在唱，是水波在唱，还是记忆在唱？卢伟用目光四下里搜索，也在意识里搜索。但是天水茫茫，他只能看见在远处的湖面上漂着几叶弯弯的小舟，越漂越远，最后变成几个小黑点，消失在天光水影里了。而在他的脑海里，关萍萍的影子若隐若现，她在远处向她招手，微笑，但是总是无法靠近，仿佛是隔着宽阔的湖面。卢伟向她走去，她那微笑的脸忽然间又变成了千万片破碎的羽毛，纷纷洒落湖面。卢伟鬼迷心窍似的向着湖中跑去，眼看将自己的半个身子都淹在水中了，他竟然没有半点的觉察，幸好中途被水草绊了一下，他才跌倒在水中，呛了一口水，浑身被水浸湿了，他这才从痴迷中惊醒。他拍打着从水中站起来，望着对岸，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关萍萍的影子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终于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两只湿淋淋得的手在脸上乱抹，无意中却发现手中抓着一把毛茸茸的东西。他擦干了眼泪一看，才知道那是他在慌乱之中抓到的在水面上的一块浮萍。
“萍萍，你为什么不看见我？难道你还在恨我吗？但是又为什么还要留下一片翠帕呢？这应该是你最后的留念吧？”卢伟痛苦地抽泣着，把那片揉碎的绿萍捂在嘴上深深地吸着，仿佛要嗅出她的味道。
去了，他的恋人去了。但是爱情呢？却像是这四周带着鱼腥味的湖水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久久不肯离去。卢伟站在茫茫的水中，像是一座漂浮的孤岛，没有方向。漂吧，漂吧，在这个没有出口的湖上，他愿意蒸发成天上的云，轻飘的没有重量，没有记忆，没有痛苦，或者沉入这深深的湖底，永远也不要醒来。也许他根本就不该来这里，根本就不应该认识关萍萍，不应该打破她原本很平静的生活。但是命运真会作弄人，他就像是一艘机器的船，冒冒失失地闯进千湖来了，无意中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还像一只飞鸟爱上了鱼，注定了没有结果。现在，他们已经是阴阳两隔，人情皆空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自己的痛苦里不能自拔。
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命运与他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啊。卢伟孤独地站在水的中央，看见渐渐西去的太阳就像是一个苍老的胖乎乎的脸，在山头上远远地嘲笑他。那应该是相当古老的一张脸吧？在每个人的生命的源头嘲笑着他：多么徒劳的生命啊，纵使你在苦苦地挣扎，能减轻人间的痛苦吗？就像是一滴眼泪，能增加千湖水的深度吗？人生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它并不能改变世界的颜色。也许我们本就不应该出生，我们的出生非但没有给这个世界带来幸福，反而给他人带来了痛苦，罪孽。这便是生命的全部意义了。
也许我当初就不应该来这里。卢伟想，当初，我是怀着怎样天真、伟大的理想来到这里的，想着在这里干一番怎样的大事业的。但是，看看吧，我都干了些什么？一场没有打赢的官司，一次没有意义的服务，一段没有结局的爱情，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我在这里忙碌了一年，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办成，什么也没有改变，贫穷的依然贫穷，肮脏的依然肮脏，多的只有一个失魂落魄的人。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啊？平庸无为的人却成为受人欢迎的顺民，心怀理想的人却处处碰壁。唉，那些在水面上漂浮的菱角啊，你们怕是不会有痛苦的吧？因为你们没有追求，来无影，去无踪，相忘于江湖，你们没有理想，所以也就不会有失落和烦恼。你们不像我，始终参不透这个世道，做不成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圣人。神啊，你们就那样无助吗？甚至连自己的圣像都无法保全，多么可怜啊！看着被水分割成支离破碎的太阳的影子，卢伟有一种同命相连的感觉。
“不，卢伟，你的到来不是毫无意义的，你要相信自己。你为了自己的梦想，为了这片土地尽了最大的努力，你应该感到欣慰了。至于结局如何，你就不要在乎那么许多了，这其中有很多的原因，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过于自责的。至少你让这里的人明白了他们原来可以有不一样的生活，你的到来使他们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使他们有了更新的认识，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袁鹭站在春天的玉兰树下微笑着对他说。“不，不，我的到来没有带来任何新鲜的东西，没有改变这里任何的事情。这里的人们并没有因为我的努力而有任何的变化。他们就像是一群蝼蚁一样生活在地穴里，整天只知道觅食就没有别的事可干，没有别的追求了。除了自己的地穴，他们不知道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他们不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不懂的我的价值，不了解我的世界。我是一个被这个世界遗弃的人，太孤单，太弱小了，而这里的旧秩序又太强大了，如无形的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反抗找不到对手，挣扎抓不住水草，求救没有人听见，我感到自己是要死了。”卢伟对着自己脑海中的一个形象自言自语。
“不，不是这样的，卢伟哥，你不是孤独的，至少我是理解你的。我知道你有远大的抱负，伟大的灵魂，只是这里没有你发挥才能的地方。古今有多少和你一样怀才不遇的人，他们会理解你的。只是你的信仰太崇高，你的意识太超前了，超出了我们同时代人的想象，所以没有人有勇气接受你。你就像传说中的后羿，当别人在遭受十个太阳的煎熬而无动于衷，认为这是命运的时候，你却勇敢地拔出了箭。你是神，你俯瞰凡间的人们如同蝼蚁，所以你感到孤独，悲怆。但是你不是孤独的，因为你还有我，我是永远爱你，永远崇拜你的。”波声阵阵，传来关萍萍的声音。“不要说了，萍萍，我是什么？我是神？我拯救了世界却遭到人们的唾弃，我爱上一个人却将她引向死亡，这难道是上帝对他的儿子的奖赏吗？还是说我本来就是来为人民的罪孽而受难的吗？我有那么伟大吗？不，我是多么的渺小啊，一事无成，梦想无法实现，甚至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我是一个多么无能的人啊。”卢伟对着茫茫一片的湖水，无奈地叹息。“不，孩子，你不要这么说，不是你无能，而是这个世界充满了艰辛。
不是你的梦想无法实现，只是你没有找到实现的方法。你有梦想，有能力，这是我们希望的，但是你更应该有信心，有耐心。这个世界等着你们去改造，你们的使命很艰巨。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你应该明白：一个不成熟的人只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梦想，而一个成熟的人更应该懂得要为自己的梦想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人要有所作为就应该经受磨练，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你要面对的困难还将更加强大。你要振作精神，要相信自己的未来是美好的。”力站长的声音就像是耳边的风，呼呼地从芦苇丛中传来。“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代价吗？天哪，这太残忍了，为什么要将对我的惩罚降临在一个无辜的女孩子的身上呢？难道就是因为我喜欢她，上帝就要把她从我身边带走吗？这太不公平了。上苍啊，你要是对我的玩世不恭有所不满的话，就将所有的惩罚都降临在我的身上吧，我愿意与这个世界全部的罪恶同归于尽。算了吧，不要再给我讲什么大道理了，我不要听。我要反叛，我要向这个我顺从忍受了二十几年的荒诞的世界反抗我永远也不要成为你们，也不会成为你们希望的听话的好孩子，我要有自己的新的生活，为你们所没有生活过的。
但是什么才是我要的新的生活呢？万水千山，天远地阔，未来的路是什么样的呢？他不知道。涌动的湖水像一面旋转的魔镜，预示着深不可测的明天。不管明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它都是值得期待的，因为昨天已经成为过去，而今天也已成定局，只有明天是未定的。但是为什么卢伟的脚还浸在昨天的湖水里不肯离去？大概是他在那里倾注了太多的感情吧？他停在那里如同停在自己的回忆里无法醒来，必须有什么东西敲打他一下，他才会从冰冷的梦境里回到现实。时间啊，多么伟大的运动，任何人都无法拒绝你的脚步。
你是那样无情，却又是那样充满同情，总能在人痛苦绝望的时候教会人们去遗忘，总会在漫长的黑夜过后将要天明的时候将人们唤醒。是的，是时候了，是该离去的时候了。不管过去多么美好，不管梦境多么迷离，人总是要向前走的，总是要面对现实的。夕阳已经把长长的影子拖到了卢伟的脚下，湖面上吹来凉凉的风，而多情的青蛙也敲响了一天最后的晚钟。卢伟从恍惚中醒来，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面对这全然陌生而新鲜的世界，一无所知。过去的记忆已经渐渐远去，最后模糊的如同过眼云烟，而未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他还不敢想象。他孤独地站在荒草和湖水的中间，眨着眼睛看着这一切，仿佛是在寻找出路，耳边好像有谁的声音在轻轻呼喊：“去吧，去开始你新的生活。”
于是，在卢伟的眼前似乎又一次闪现出那一幕在他的梦境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平静的湖面上波光粼粼，一条小舟由远及近缓缓驶来，船上一个白衣的女子轻轻地划着船，像是在歌唱……她越来越近，卢伟却始终无法看见她的脸。但是那张脸是熟悉的，美丽的。他想接近她，但是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段看不见的距离。最后，不等他惊醒，她便已经消失在荷花和芦苇的丛林里。接着从哪里升起很多白色的水鸟，像在飞，又像是在漂浮，渐渐地升上了天空，与水天一色的光影融合，化作无数片洁白的羽毛，洒满整个湖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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