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季来得急切彪悍，转眼人们便冬衣加身了。
屋子里已开始供暖。
元旦前夕路瑶准备休年假，带着孩子和老路张夷去香港转转。
开始张夷推辞说：“不用带我了，带你爸和孩子去就行了，我看家。”
路瑶特别说明就是要带他们俩人一起去。张夷也就不好意思再推脱，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临走之前，老路特意来向老徐辞行。
老徐说：“上香港啊，好啊，路瑶一片孝心，去吧。家里有什么事就交待给路璐和徐江。”
老路笑笑，说：“家里没事儿，门一锁就行了。我们也就去一个星期，很快就回来了。对了，老哥哥有什么想买的吗？我给你带回来。那边电器什么的都便宜。”
老徐摇摇头，“我没有要买的，我还需要从香港买东西？”老徐说着自己都乐了，“我也就每天买买菜。”
香港，老徐和老路以前去过几次，那都是退休以前的陈年往事了。
“老哥哥以前不是说想去成都那边吗？有安排了吗？”老路问。
老徐想了想，说：“哦，没有具体的计划，再说吧。我这岁数了，出去都得孩子们带着，你看看他们忙的，哪儿有时间啊？”
老路点点头，“孩子们这年纪，正是拼事业的时候，是忙。不过，如果你真的想去，一定开口跟孩子们说，他们就是再忙，只要你说了，他们一定能安排。你不用跟自家孩子客气。”
“咳，不是客气，我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我就想安安稳稳地把日子过好，不让他们操心就行了。”
老路四下看看，没发现保姆的踪迹，问：“保姆出去了？”
“啊，出去买东西了。”
“老哥哥，现在就咱俩人。你老实跟我说，保姆怎么样？”
老徐看看老路，又低眼看看地，说：“还行吧。”
“还行？是满意呢还是凑合呢？”
老徐被他问得笑了笑，又回答：“还行吧。”
老路也乐了，脸上的皱纹像水波纹般荡漾开去。
老徐这两个“还行”，应该就是比较满意。满意就好，老路也就放心了。
“路璐跟我说过很多次，说她特别自责，找来个样子又丑又不会做饭的保姆，她怕你受了委屈，又怕大家责怪她，一直惴惴不安的。”
“咳，这孩子，想多了。她已经帮了大忙了，怎么可能会有人责惯她，你让孩子放宽心。现在你也看到了，我都胖了，说明保姆侍候得很好啊。”
老路笑笑，“路璐那孩子就那样，生怕自己对不住别人。”
老徐不住地点头，“路璐是好孩子。是你老路教得好啊。”
听了表扬话，老路自然很得意。
两天后，老路张夷去香港逍遥去了。
元旦前夕，杨保姆又开始每日惶恐。一到过节，王茜那姑奶奶就该回来了。
她的惶恐自然不能跟老徐讲，她只能跟楼下的米老太念叨。
米老太说：“至于怕成那个样子吗？”
杨保姆说：“米老姐姐，你是不知道，听说她要回来过节，我最近连觉都睡不好。”
米老太笑她，“至于吗？她能吃了你啊？”
“哎哟，真能吃了我。”
“她就认真干好你的本职工作，她也就没的挑剔了。”
“老姐姐说的是。”
“据我所知，这大儿媳厉害归厉害，但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
“讲不讲道理我没看出来，厉害是真的。”
杨保姆本来想说，等大儿媳妇回来，她能不能来米老太这儿躲两天，不过又一想，到时候一大家子人都在，正是需要自己表现的时候，躲了反而落下不是，表现得好，有些事就更好办了。
嗯，既然表现，那就得好好表现。
元旦前三天，保姆把家里的卫生认真打扫了一遍，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地上、墙上、柜子里、抽屉里、冰箱里、犄角旮旯里，都统统进行了清洁。
特别是王茜以前狠批过的冰箱，她都认真做了分类，食物都用保鲜膜包好，盘子碗都码放齐整，不敢随便应付了事。
元旦前两天，她把卧室的枕巾床单被罩全部换洗了，她仔仔细细地闻过，床上用品没有一丝一毫发潮发霉发旧的味道，特别是王茜要住的那间卧室，还喷了香水。为取悦那姑奶奶，她自己掏腰包买的香水。
元旦前一天，她把肉、菜、蛋、水果、奶，各种吃食都买齐了。
就等着那位姑奶奶驾临了。
老徐看保姆这几天里里外外团团转，他心里也清楚。
元旦前的晚饭时间，那位姑奶奶的宝驾降临了。
保姆从窗口看见了王茜的车，她并没有下楼去迎接，也没有主动先把门打开，只是待在家里等他们来敲门。
“咚咚咚”三声门响。
老徐准备起身，保姆抢先一步，上前去开了门。
门外是徐洋一家三口。
保姆微笑说：“老大一家回来了。”
王茜脸上淡然一笑，“啊，回来了。”
徐洋点头笑笑，算是打过招呼。
依依说了声：“姨奶好。”说完便像只小燕子迅速飞进去扑向老徐，“爷爷！”
“哎！”老徐哈哈直乐。
王茜进了屋，屋子里干净整洁，显然是特意收拾过，她嘴角微微一扬，没说什么。
再看看眼前的杨保姆，身上已经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异味，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眼神也不似从前那么怯怯了，态度泰然了许多。
王茜笑了笑。
保姆主动说：“我帮你把吃的东西拿到厨房吧。”
王茜说：“好。”
进了厨房，王茜顺手打开冰箱，微微一笑，关上了冰箱门。
保姆忙着手里的活，眼睛的余光早已瞧见了王茜的举动，她看王茜没说什么，心下踏实了，悄悄笑了笑。
徐洋和老爸已经在客厅里聊上了。
保姆跟王茜说：“你也快去坐下歇会儿吧。”
王茜笑笑，走到客厅，跟老徐寒暄开来，“爸气色不错。”
……
保姆端来四杯茶，一一放在每人面前，看依依不在，笑着问：“依依呢，让孩子来喝杯茶吧。”
王茜笑笑，“别管她了，她去那屋写作业了。你也别忙活了，坐吧。”
保姆坐下。
王茜把那杯茶推到保姆面前，“你也喝吧。”
保姆笑笑，细长的眼睛更加细长，说：“好好。”
王茜抬眼四下看看，说：“爸找人打扫过房子了吗？家里这么干净。”
杨保姆满心欢喜地听着，等着老徐表扬自己。
老徐说：“都是杨子打扫的。知道你们要回来，忙活了好几天了。”
王茜凤眼生笑，看看保姆。
杨保姆说：“你们聊，我去做饭。”
王茜没动身，她想看看保姆今天这顿饭能做成什么样子。
直到保姆叫他们吃饭，王茜才上餐。
桌上是五菜一汤。
两个荤菜都是熟食，肉切得不够薄巧，摆盘不够漂亮。
三个素菜。青椒炒鸡蛋，青椒不青、鸡蛋不黄。葱头炒胡萝卜，盘底的油还能再炒两盘菜。素炒土豆丝，这是丝儿吗？土豆条还差不多。
西红柿鸡蛋汤。西红柿没去皮，蛋花……没有蛋花，几乎是荷包蛋。
王茜苦笑了一回，坐下吃饭。
这是保姆在这儿历练了好几个月，并经由徐大厨细心指教过后的作品，对她来说恐怕是最佳水平了，可实在难入徐洋王茜的法眼。
老爸这些日子吃这样的饭菜竟然还胖了？王茜觉得老爸的意志力实在太顽强了，这么不可口的饭菜，老爸竟然还长肉了？
王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以前婆婆烧的一手好菜，多少年老头都没胖过。现在竟然胖了？是该伤心老爸没良心呢，还是该生气保姆运气好呢？
保姆一边吃一边提心吊胆地悄悄瞥王茜，不过她的担心没有发生，王茜全程一个批评的字都没说，她只是安静地吃饭。
“纸！纸！”依依伸手，王茜赶紧递过去一张抽纸。
“呸！”依依紧皱着眉头吐出一口吃食。
“怎么了？”王茜问。
“是一块儿盐。”依依说，说完赶紧朝卫生间跑去了。
杨保姆见状赶忙先低下了头。
哪知王茜只是笑笑，说：“没事，难免。”
保姆本来打算受一顿批的，这王茜今天怎么了？大发慈悲了？怎么突然变温柔了？上次把自己批得狗血淋头，今天这么和气？
保姆越想越觉得不真实。
吃罢晚饭，依依写作业去了。老徐和儿子儿媳妇在客厅聊天。
保姆一人在厨房洗碗，王茜之前主动提出跟她一起洗，她坚持说自己洗，王茜没就没伸手干活，她想再看看，这保姆学会洗碗了吗？
保姆在厨房忙活，王茜借着进去倒茶的时机观察了一下，还好，她没大量用洗涤灵，清洗的次数也凑合。
王茜扫了保姆两眼就出了厨房。到客厅跟老徐闲聊去了。
杨保姆的心缓缓放下，洗碗这关也算过了吧。
洗完碗，杨保姆也不敢闲着。接了一盆水，拿了块儿抹布，在客厅双膝跪擦起地来。
她这举动立马吸引了徐洋和王茜的注意。
徐洋说：“不是有墩布吗？”
保姆抬头，细长的眼睛憨厚地笑了笑，说：“这样擦的干净。”
老徐说：“你腿不好，快起来吧，别那么跪着擦了。”
保姆细长的眼睛再次笑成一条丝丝长线，说：“没事，我腿没事。”
王茜没说话。
若大的客厅，杨保姆一块瓷砖一块瓷砖地擦过来，一直擦到王茜脚下。王茜看她满头大汗，说：“快歇会儿吧。”
保姆气喘吁吁的，扯出一张笑脸，说：“没事，我不累。”
老徐忍不住又说：“行了行了，快起来吧，你那腿该受不了了。够干净了。”然后对王茜徐洋说：“她这两天天天这么打扫，累得都歇不过来。”
他们仨人坐着，保姆跪着，王茜怎么都觉得不自在。
王茜明白，保姆今天就是做给她看的。平时她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今天他们回来了，她就上演了这么一出戏。一来想让老爸心疼她，二来想让我们认可她的表现。
王茜笑笑，说：“快歇会吧，别累着了。”
保姆手里的活儿没停，嘴里说：“马上就完了。”
继续在沙发边的地板上跪着游走，徐洋只好把脚抬上了沙发，杨保姆把拖鞋拿起来，认真清洁拖鞋下的那块儿瓷砖。
老徐又不忍了，说：“快行了，快行了。别打扫了。”
老徐越这么说，杨保姆越觉得她不能站起来，越得更卖力地继续干手里的活儿。
擦完地，保姆开始忙着沏茶，沏完茶给老徐准备白开水喝药，看时间差不多了又给老徐打洗脚水……
一晚上没看保姆屁股粘沙发，忙得跟陀螺一样满地打转。
临睡觉前，保姆主动提出把保姆房让给依依睡，她要睡书房。依依不同意，王茜也不同意，保姆这才作罢。
杨保姆一直忙活到老徐歇下了，自己也终于可以歇了。看看王茜徐洋没别的吩咐了，才进她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关上房门，杨保姆重重呼出一口长气，这一天，总算结束了。还好，那姑奶奶今天没发飙。
待客厅里只剩下徐洋和王茜了。
徐洋起身打开窗户，在窗前点了一支烟。慢慢吸了一口，然后朝窗外吐了一口烟雾。
屋子里不开窗很暖和，大晚上一开窗，冷风迅速钻进来。
王茜起身拿了披肩搭上。
徐洋往烟灰缸里轻轻掸了掸烟灰。
王茜凑近徐洋，小声说：“哎，看见了吗？”
徐洋笑笑，点头。
“那就是故意表现给咱们看的。”
徐洋再次点头。
“明天倒要看看她还怎么表现，还能装多久。”
徐洋笑笑，说：“要一直这样下去，不也挺好？”
王茜翻了翻白眼，“才怪。”
王茜朝保姆房那边看了一眼，房门紧闭，不过里面的人肯定还没睡着，于是她没再说什么，背地里议论别人再被人听到终究不好。
客厅里电视开着，徐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指间悠悠地冒着烟雾。
王茜靠双肘搭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外面，浅浅的一弯月悬吊在清冷墨黑的夜空中，星星或明或暗地闪烁在天幕上。家乡的夜空远比帝都清晰高远。
王茜总能忆起小时候在院子里葡萄架下赏月的情景。
父母家是个带院子的二层小楼。
父亲喜欢花花草草，一到夏天，院子里红的、绿的、黄的、开花的、结果的，一片生机盎然。
王茜最喜欢那一院的葡萄树，大半个院子被笼在葡萄架下，在院中摆上一桌清茶，跟父母和兄弟姐妹一起喝喝茶，说笑一番，嬉闹一场。那是她人生中印象最深最美好的时光。
记忆中儿时看到的月亮总是那么大、那么亮，大得能遮住整个院落，亮得使人产生虚幻。
一阵冷风从窗外吹进，王茜不禁哆嗦了一下，刚刚脑中的一切瞬间化为了泡影。
她有时感慨自己已经老了，如果不是老了，为什么总回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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