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号响过之后,我的手电筒在被单底下亮了。我在手电的光线里看见一匹飞奔的马儿,它像一道红色的闪电,掠过我的笔尖,我在光束通道里看见过去的人和事,看见蓝玫和她的烈焰马。
有一只手(是的,是单独的一只手),从被单底下伸进来,这只手在手电的微光照耀下,看起来就像石膏手一样苍白。
那只手五起张开,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那是一只有表情的手,它仿佛在向我发出求救信号,我当时真的很害怕,因为它就像来自于某个梦境片断,或者,文字的想像一下子变成实体:一只独立的手,在白被单底下飘呀飘。
“你干嘛呀?吓死我了!”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有事?”
“有事。”
小碚说:“算我求你了,出来一下好吗?”
我披了件衣服跟她出去,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水房。水房的灯下照例放着一高一矮两只方凳,高的那只方凳上胡乱地放着一叠纸,和一只正源源不断漏出水来的钢笔。
“我把教材烧了,”她说,“这你是知道的。其实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是故意的,哦,不不,我全乱了,真的乱了。”
“他们又让你写检查?”
“是的。”
“你打算怎么办?”
“我实在撑不下去了。上军校对我来说是个错误,要让自己好过,我只有退学回家,这样大家都称心了。”
“你怎么这么想啊?”
“那我能怎么想?”
她用力看我一眼,她说,“咱们也算朋友一场,敢不敢陪我最后犯一次错误?”
我立刻紧张起来,脑子里出现许多可怕的想法。下午的火苗舔卷着,奔跑而来。纷乱的黑蝴蝶如雨水般从夜的深处倾盆而下,它们一下子落到我头上,并迅速湿遍我全身。
我像梦游一般跟着小碚下楼,楼梯绵软无力地支撑着我和小碚的脚,我像在真正的梦里那样,感到那楼梯踩上去上软的,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事实上,我是一个非常胆小的、从来不敢犯规女孩,那些规章制度、条条框框我从来都是来者不拒、认真贯彻执行的。
小碚说让我陪她在熄灯号之后,到校园里去走一圈。
她的想法总是特别大胆。
(所以她要写检查。)
我被她拉着下楼,外面一片寂静,并且,像外星球一陌生。我没想到在夜里11点半的光景,校园里会忽然下起雪来。路灯的光束静静地指向地面,有光的地方,雪的粒子就格外明显,我们仿佛来到一个奇幻的世界,行人消失,路面光滑。有一些幻影一般的美丽女人在灯影的深处出没,亦真亦幻。
“要是我们能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就好了。”
“小碚,你必须学会面对现实。”
“现实太残酷了。”
“试着改变自己。”
“可是我做不到。”
“你还是太娇气。”
“你怎么跟队长一个腔调?”
“我们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来到这里,再也没有人娇惯我们了,我们就会感到受不了。”
“你靠什么支撑?”
“我每天写东西,尽管我写的东西暂时还得不到社会的承认(当时的文学都是些`呼喊式'或者`申冤式'的东西,艺术上粗糙,作品成功靠的是意识形态方面的影响),但我知道我写的是些真正有文学价值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会发表,将来我可能还会靠写作来生活,是的,我会职业写作。”
听了我的话,小碚突然大笑起来。在寂静的夜里,一个女人突然肆无忌惮地连续大笑,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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