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睡梦中,起床号总像一把闪着光寒光的利剑,它从我左边的太阳穴斜刺进去,进到很深的地方,然后开始搅动,使我头痛欲裂。毕业许多年之后,我做的噩梦仍与号音有关,我梦见起床号响了,我却无论如何无法从梦中醒来,瞌睡像一张看得见的、巨大的黑色布幔,将我从头到脚罩在下面。
我挣扎着起床。
黑色布幔就像一滩不断扩大的墨色水迹,在我四周漫洇起来。它包裹我、折叠我、阻止我,像黏稠的胶那样将我粘在平面梦境图上:我是一个大字、一枚被缩小了比例的虫子、一滩不会动弹的水迹、一套躯壳似的衣服、一个两头有弯钩的符号、一把尺子、一面镜子、一个影子,我的眼睛仿佛被胶水粘住了,我硬撑着让它们张开,可是我做不到,挣扎之后它们反而更加紧密地粘合在一起,不留一点缝隙。
起床号响过之后,宿舍里异常慌乱的响动。
皮带扣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声响;
铁盆碰撞地面发出的“当”的一声响;
水龙头开大以后发出的不可控制的声响;
急促的哨音;
楼板被多人同时踏动之后,发出轰雷般的声响;
说话声;
楼下已有动作快的队干部在召集学员了;
个别女学员间或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尖叫;
更多的、更加尖锐的哨音;
雷鸣般奔跑的声音----
队伍在黑压压的、雾气弥漫的清晨出发,整齐的脚步声“扑它”、“扑它”像某种音乐节奏,在我耳边不断响起,我排在队伍的中间,脚步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跟前面和后面的人保持步调一致,均匀、舒展而又轻盈。冬天的早晨,校园外面街道上总是结满了冰,即使穿着胶鞋踩在上面,也还是很滑。
空气仿佛被冻成了冰凉的水,我们在水中奔跑并且深呼吸,冰水一样的风被我们吸进肺里,肺叶立刻像冬天的枯树枝那样,变成形状怪异的冰棱花。我看见透明的女兵,站立在冬天的街道两旁,像树一样笔直,冰雕一样漂亮。她们在行进中呼出洁白的、牛乳一般的哈气,她们的脚步总是队列中最整齐的。
一列女兵
一列女兵
又一列女兵
经历过军旅生活的人,才知道现实生活的平静和美丽,平时的日子,就像放慢了一倍的录像带,舒缓、流畅、仙乐飘飘,觉不到压力。阳光轻抚在脸上,如蜜一般甜蜜。
我在写作,在写一部与“青春、烈火、激情、军旅”有关的小说。我的手指修长而又美丽,我害怕回忆过去。
耳边响起那首著名的《说你说我》,这是一首我较早爱上的英文歌。那委委道来的舒缓旋律,低沉的男子的声音,常常使我想起那段日子,那是我被放在一个粗厉环境里,被锻造、被淬火、被摔打、被磨厉的过程,我要在这本书里,让你听见一个女人的心疼的声音。成长的过程如同再生,伴随着阵阵疼痛,血肉撕裂,自尊被打碎,心灵裂开又弥合,血液涌出、结痂,再涌出、再结痂,当时我已疼得无法诉苦,只有我理解小碚,小碚的屈辱、伤楚就是我的屈辱和伤楚,我昔日伤口就像花朵那样盛开着,我不敢去碰它,怕它再次流出血来。
写它就是碰它。
我害怕。
让我们再次回到那条空气冰凉如水的路上。
队伍黑沉沉地向前进。
队长说:“跟不上的,可以喊`报告'下去!”
这几个字,像迎面打过来的黑压压的重锤,敲打在我们每个女生的头顶上。这几个字,写出来并没有它应有的份量,而在现场,由一个黑铁塔似的高大男人喊出来,每一个字都显得像铁一样硬。
小碚经常在出早操的时候掉队,不得不喊“报告”出列。她说反正我跟不上,还不如不出操呢。有一天,在起床号响过之后,她竟然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其实她醒了,她是受不了每天挨骂的屈辱,她事事都不顺心,对她来说每活一天,就要经历一天的痛苦。
小碚除了痛恨出操,还痛恨“数字电路”,她说她一看到那些零乱的电路图,就恨不得将那些书撕得粉碎。
小碚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在门前的空地上放了一把火,一开始她可能是在烧信,可是,烧着烧着她渐渐控制不住自己,她将手中数字电路方面的教材、笔记、卷子、作业纷纷投入火中,那些令她头痛的东西,在几秒钟之内就变成了又薄又轻的黑色蝴蝶。
火舌舔食那些书本的时刻,我就站在附近,当时我正跟另一名女生琴在说话,谈话的内容跟队里即将进行的一项文艺活动有关。
琴说:“听说小碚舞跳的不错,咱们可以排个舞蹈参加比赛。”
我说:“小碚正闹情绪呢,昨天早上没出操,队长狠狠地骂了她一顿。”
琴说:“那是两码事。我认为----”
然后我们看见一群黑色蝴蝶升了起来,在我们眼前招摇着、飞舞着、忽上忽下、时高时低,伴随着黑蝴蝶的到来,一股浓烈的焦糊的味道钻入我们鼻孔。我们看见坐在阳光下微笑的小碚,嘴角颇为古怪地向上翘着,没人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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