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如果至死也没有吻过你,那真是太遗憾了。
流觞园,坐落于S城市中心的私家园林,山水明净,别有洞天。
梁景衍独自走过长长的走廊,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顾一兮的场景。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初冬,当时流觞园还是一个对外开放供人游玩的花园,梁景深对梁邵开玩笑地说:“今天我们去看看你未来的媳妇儿。”
梁邵年幼懵懂,梁景衍当时刚满二十,对家中安排也明白个大概。
那天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场雪,梁景深和顾唯仁在走廊里一边喝茶一边赏雪,梁邵跑去庭院里堆雪球。梁景衍想着自己没什么事,便去另一头的室内长廊看书画展。
都是些青少年的作品,他甚至还看到了自己去年临的一幅《洛神赋》。长廊里人很少,一个小女孩踏着轻轻的步子走过来,走马观花似的,看着满墙的书画。她走到梁景衍身边的时候,停下多看了几眼,忽然叹了口气。
梁景衍以为她看的是自己的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叹气?”
那女孩说道:“这幅作品很有意识地结合了褚遂良的结构和柳公权的根骨,前面看着挺好,但后面笔力松了……”她往下看落款,“啊,果然,是个小孩子写的,后面坐不住了。”
梁景衍觉得好笑,这丫头,自己还是个孩子。
他指着自己的帖子问道:“这幅呢?”
女孩看了看,微微皱眉,道:“孟頫体我喜欢,但这副字模仿得好刻意,表面看着像吧,仔细看看又不像,有点怪怪的。”
梁景衍听完,竟有些脸红,看着那女孩继续往前面走去,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一直到梁景衍看完字画展,正欲回到之前喝茶的走廊里,惊讶地透过窗户发现,刚才那女孩子,竟然坐在自己之前坐的位置上,笑吟吟地喝着茶。
梁景衍一时之间竟然却步,隔着纷纷扬扬的初雪,看那眉目如新,言笑晏晏。
他很快知道,她叫顾一兮,是和自己的侄儿有过娃娃亲的。这女孩十分胆大,长辈与他开玩笑,将来要嫁去梁家,她毫不扭捏,一指梁景衍,道:“是他吗?”
梁景衍红透了脸,再也没敢看顾一兮一眼,但她的样貌,却深深记下了。尽管顾一兮不过随口一说,自始至终,都没有记得他的模样。
后来,他碰巧去她的学校演讲。她在课桌下玩折纸,从头到尾,都没有认出他。
又后来,顾唯仁过世,她失踪了好些年,梁家寻而不得。
终于,她又出现了,口不能言,性情大变。但梁景衍知道,她就是她,长在人身体里的灵魂,是不会变的。
可惜,还是晚一步。
梁景衍之前一直在想,真到了情难自禁的时候,他要怎么向梁家交代。但现在,不会有那一天了。他蓦地就想起当初那副字帖上的字句:“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
而今,那当初相遇的长廊中空空荡荡,梁景衍独自踱步其中,觉得些许冷清。
这一夜,严家灯火通明。
会客厅里,严凉坐在书桌边,看着窗外成排的树木。夏末的晚风带着些许凉意,树叶被风吹得飒飒直响。
他对面站着严离,背靠墙壁,双手插在口袋里,有些局促的模样。
严凉抬眸看去,问道:“你打算这样站多久?”
严离一直低着的头这才微微抬起,低声道:“哥,对不起,我已经是以最快的速度……”
“我知道,不用解释。”严凉站起身,视线又落向窗外,“刘梓心也和你一起回国了?”
严离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严凉,道:“你怀疑是我妈做的?她上个月和我一起回来的,但是哥,她不会的。”
严凉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眉头深深锁起。
他早该料到,这个难缠的女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严凉的父亲严敬少时顽劣,虽被迫与他的母亲许敏之结婚,但两人一直不睦,相互冷眼了几十年。
严敬这一生最爱的女人,是严离的母亲刘梓心。严离自小跟随刘梓心在外,被人暗中指指点点说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但他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少年磊落,仿佛永远生长于阳光之下。
严凉见过严敬和他们在一起时的样子,父慈子孝的一家三口,旁人一看都能知道他们有多在乎彼此。反而是名正言顺作为严家长子的他,记忆中从没有和父母同桌吃过饭。
严凉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后来见到严离母子才知,所谓亲情,是没有比较级的,不是百分百的给予,就是分毫没有。自此他便不再奢求。
六年前严凉出的那起事故险些要了他的命,背后的矛头隐隐指向刘梓心,但严敬做的,只是在第一时间带着刘梓心和严离去了国外。作为补偿,他将严家交给了严凉,随后的六年,父子两人再未联络。
严离看严凉沉思着,心中的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道:“爸爸病了。”
“哦?”严凉漫不经心地回应一句,缓缓走至窗边,随手捡起窗台上一片落下的叶子。
“是癌症,晚期。”严离说着,眼眶微微泛红,“哥,爸爸其实还是想见见你的,所以我这次回来主要是……”
严凉冷不防地笑了起来,手中一紧,那叶片子被捏得支离破碎:“严离,你是在说笑话吗?”
“哥!”严离走上前,一把抓住了严凉的手臂,道,“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严凉强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臂,抬手往窗外一扬,将碎叶扔了下去,道:“严离,你以后不要在我家出现。”
他不理解,这个自小就没有往来的弟弟,为什么对自己这么亲近。他不喜欢他,很不喜欢。一看到严离,他就不由得想起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样子,那时候,他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局外人。
严离走后没多久,给顾一兮治疗的医生从房间里出来。
严凉一听到动静,就走了出去,问道:“她怎么样?”
“两颗子弹,一颗肩上,一颗腿上。”医生擦了擦鬓角的汗,道,“好在没有伤到什么器官,就是腿上那颗碰到了骨头,以后刮风下雨天要特别注意。”
严凉面上还是冷冷清清,但刚才一直紧绷着的情绪总算是缓和下来了:“现在没什么大碍是吧?”
医生道:“有些发烧,明天能退烧的话,就没什么事了。”
严凉点点头,看着留了道缝隙的房门,走过去轻轻地推开,走进去后,又将门关上。
房间里,顾一兮闭着眼睛,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
严凉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微微发烫,他用两只手交替着给她降温,虽然没多大作用,但乐此不疲。
他离得这么近,柔柔的灯光下,都能看到顾一兮脸上细细的小绒毛。她长得并不惊艳,但严凉看着,觉得这五官怎么看都恰到好处,越看越好看。
他从不否认对顾一兮的喜欢,她看上去这么简单无害,又没有脾气,即便被惹急了,也只是红着眼睛看他。她不会说话,但小脑瓜里一定千奇百怪,想得比常人多……哦不,他终于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
“严……凉。”只有两个字,这声音却被他深深印入脑海。在抱着顾一兮回来的路上,严凉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反反复复都是她叫他的声音——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能被人叫得这么难忘。
严凉一直坚定地认为,顾一兮是能说话的,这一吓,倒是真把她的声音给吓了出来。他现在很希望她立马醒过来,他想听她说话,说什么都行。
顾一兮昏昏沉沉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
夏语冰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穿着同款的,淡粉色。那是一个不算太热的暑假,她们吃完西瓜,夏语冰突然从席子上坐起来:“一兮,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顾一兮正在懊恼裙摆上溅到了西瓜汁,问道:“见什么人?”
夏语冰压低了声音:“我爱的人,婴儿的爸爸。”
顾一兮的目光落在夏语冰的肚子上,又骤然抬头,瞪大了眼睛,在惊叫出声之前,被夏语冰捂住了嘴巴。夏语冰不显怀,已经五个多月的孩子,不仔细看的话,还误以为她只是长胖了。
夏语冰道:“三个月前我们吵架了,但是昨天,他通过我朋友跟我道歉了。他今天会去一个地方,离我们这里不远,我们偷偷跟过去,给他个惊喜!”
一直以来追求夏语冰的人很多,但她从来没有和人谈过恋爱。直到前两年,她开始频繁地往外跑,那个人似乎很神秘,他们在一起很久了,但顾一兮从未见过他。
顾一兮抱着十万分好奇的态度,和夏语冰一起去。但到达目的地后,她就觉得无趣了,这是一个临海的荒弃厂房,一看即知,里面十分空旷。
几辆车上下来十几个人,远远的看不清楚,顾一兮着急着问:“是哪个人啊?”
夏语冰道:“你一会儿自己看,他肯定是人群里最特别的那个。”
顾一兮忍不住笑,心想,这绝对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等到那一行人走进厂房里,夏语冰拉着顾一兮一起跟了进去。到了里面才知,已经有另一伙人在等着他们,而这些人,个个虎背熊腰,面露不善。
厂房有好几层楼,底楼和二楼的楼梯上没有遮挡物,顾一兮和夏语冰躲在门口的油漆桶后面,正好可以看到站在二楼的那两群人。
听他们的对话,似乎是在做买卖,顾一兮有些诧异,但她一心想着“最特别的那个”,果然真找着了一个。
后进去的那些人,个个大热天都还穿着西装,但他们中带头的那个,只穿一件黑色衬衫,看背影,颇像是动画片里长腿美男的形象。
看不到那人的脸,顾一兮越发好奇,微微探头张望,却被夏语冰轻轻拉住了。顾一兮回头,见夏语冰一脸紧张的样子,从她的口型看出来,是在说“走”。
人还没看到呢,为什么走?
顾一兮正想着,猛地听到二楼有人怒吼:“严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识相的话,今天别想走出去!”
她腹诽一句,真是凶神恶煞,当自己黑社会火拼呢!而就在这一刻,她看到说话那人一掏口袋,手中赫然拿着一把枪!
咔嗒一声,是保险被打开的声音。
顾一兮吓得手一颤,再一看,这伙人都有枪!
她吓得头皮都麻了,眼看着刚才说话那人的枪对准了穿黑衬衫的人。
分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但她仿佛看到了他扣下去的动作。
夏语冰预料到了什么,急忙扯了扯顾一兮,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低道:“嘘,别说话。”
但是已经来不及,顾一兮吓得失声惊叫起来,她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也感觉到夏语冰使劲推了她一把。
而与此同时,枪声响了。
顾一兮抬头,便看到了满脸是血的夏语冰,一枚子弹射入了她的额头,鲜血汩汩直流。
顾一兮完全蒙了,她惊恐万分地去捂住夏语冰的额头,但是血越流越多,淌了满手,又湿了裙子。
分明是乱哄哄的场景,但顾一兮什么也听不见,满脑子只剩下夏语冰的声音:“不要说话,一兮,不要说话……”
夏语冰的眼睛闭上了,但顾一兮依旧能听到她的声音,她有种预感,似是从今往后,这个声音便再也挥之不去了。
慌乱之中,顾一兮的目光与楼上穿黑衬衫的那人相交汇,他手中的枪正指着她们的方向。顾一兮惊恐之中抱紧了夏语冰,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个人,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是她来不及抓住。
严凉跑至顾一兮身前,刚伸手,便被顾一兮一把抓住,猛地咬了下去!严凉吃痛,另一只手抬起,在顾一兮后脑敲了下去。
之后双方一场混战结束,顾一兮被人找到时,满是鲜血地藏身在油漆桶中,她惊惶地看向来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卧室里,严凉看着床上的顾一兮,紧闭着双眼,露在被子外的手指不自然地蜷曲起来。
严凉在床边蹲下,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叫道:“一兮,一兮?”
顾一兮感觉到他的手,梦魇之中猛地挣扎,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她蜷缩起身体,十分不安的样子。
严凉怕她压到伤,轻轻帮她调整睡姿。顾一兮的反应却更为激烈,挣扎之下弄疼了伤口,她哭出声来,满脸的泪痕,却还是没有醒过来。
严凉叹口气,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只轻轻抚了抚她脸上的发丝。
顾一兮哭泣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许久,像是梦到了什么欢喜的事情,小脸上浮起了浅浅的笑意。
严凉看得心动不已,他俯下身,缓缓靠近她的脸颊,但就在快要亲到的时候,却突然停下了。
他决定等她醒过来。
顾一兮做了很长时间的梦,她梦见许多墓碑,多半是陌生的,也有熟悉的,有夏语冰的、爷爷的、爸爸的。她觉得自己的语言能力又回来了,想和他们说话,可墓碑之下,每个人都是独孤地长眠着。
顾一兮感到万分沮丧,她蹲在地上,看着眼前爬过的蚂蚁,伸出手去触碰,又猛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变小了。
眼前忽然有了湖,她看着湖水中的自己,娃娃脸,蘑菇头,这是小时候的顾一兮。
她骤然惊慌,又果真如小孩一般,看着前方成排的墓碑哇哇大哭起来。
哭声刚起,恍惚之中又听到有人叫她:“一兮,一兮?顾一兮,你醒过来!”
顾一兮觉得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猛地一怔,脚下骤然就空了,她吓得浑身一颤,紧接着,眼前却出现了光。
一个人的脸出现在面前,近在咫尺的位置,紧张地看着她。
见她睁眼,他十分欣喜,却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道:“终于醒了。”
顾一兮混混沌沌的,隔了好久,才想起来眼前这人是严凉,又回忆了片刻,之前那些可怕的场景,历历在目。
她觉得身上很疼,但严凉离她实在太近,不方便做任何动作。她只得先抬手,抵在严凉的肩膀上,将他推离自己。
无奈此人并不配合,他反手捏住了顾一兮的手,又一手抚上她的肩膀,问道:“有哪里不舒服吗?”
顾一兮皱皱鼻子,哪里不舒服?真的是……哪哪都不舒服啊!
严凉看她醒来,却是一副高兴的模样,道:“能不能说话?”
经他这么一提醒,顾一兮骤然想起来,她昏睡过去之前,似乎是说了一句话的。她微微张嘴,努力去感觉自己的喉咙、下颚、舌头,甚至是牙齿和嘴唇……最终,一个短短的单音节轻轻地飘了出来:“饿。”
顾一兮看着严凉的表情,毫不夸张地说,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在育婴房第一眼看到孩子的父亲。
“饿了是不是?我马上让人准备吃的!”他帮顾一兮掖了掖被子,站起身往外走。
但是刚走到门口,严凉又折了回来,十分郑重地再次在床边蹲下来。
顾一兮看着他,充满了诧异与戒备。
严凉盯着她的眼睛,道:“一兮,知道你没醒那会儿,我在想什么吗?”没等她回答,他继续说道,“我在想,如果至死也没有亲过你,那真是太遗憾了。”
他说罢,低头吻上她的唇。
干燥却柔软的触感,让他一时间欣喜又激动,不由得加深了力度。
这个吻是严凉蓄谋已久的,但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无论曾经在心中描摹过多少遍的画面,都无法触及这真实甜美的百分之一。
他喜欢她的味道,一见钟情,爱不释手。
顾一兮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去推,严凉却怕她伤到自己,避开了伤处,将她揽入怀中固定住。
顾一兮素来知道他言行霸道,但对于这样的孟浪之举,还是完全超越了招架的范畴。伤口处越发疼起来,她一时间觉得很害怕,不由得又哭起来。
严凉感觉到脸上的湿意,十分不舍地放开她:“吓着你了?”
他揉揉顾一兮的下巴:“对不起,我应该循序渐进的。”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唇,“这样可以吗?”
不等顾一兮回答,又亲了亲她的额头,随即起身道:“我去给你拿吃的。”
严凉端着碗粥进来的时候,正见顾一兮看着浴室的方向,十分局促的样子。
“想洗澡?”
顾一兮点点头,一脸尴尬。
“这几天恐怕不行,忍耐一下。”他将粥端在手里,亲自喂她,“张嘴。”
顾一兮酝酿许久,终于艰难地憋出两个字:“刷、牙。”
“刚才亲都亲过了……”严凉低声说着,见顾一兮脸上浮出两团红晕,决定不逗她了,“好,我去拿牙刷。”
他从抽屉里拿了新牙刷,拆开,放热水,浸泡,挤牙膏……一气呵成,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
顾一兮刷完牙,却怎么也不肯让严凉喂她喝粥。
两人闹了片刻,依旧各执己见,最后只好各退一步,严凉端着碗,顾一兮自己拿勺子。
顾一兮发声不顺,还是觉得写字方便,在他手心比画道:“严凉,你一点都不成熟。”
严凉笑得十分温和,义正词严道:“是啊,我从小缺乏亲情,这种情况应该算是……童年缺失症。”
他说完,捉住她想要脱离他手心的手。
于是,两人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另外两只手握着,维持着这个艰难的动作,喝完了一碗粥。
严凉觉得,怎么顾一兮喝粥的样子这么可爱呢?为什么白粥都能被她喝得这么津津有味呢?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正视……自己其实有这么喜欢她呢?
他觉得,自己似乎变幼稚了。
不是似乎……是真的。
但是幼稚的严凉想到这里,还是微微弯起了嘴角。
因为顾一兮要卧床静养,医生还要定期来看,严凉不准她离开这里,隔三差五地,就将顾婴接过来住。
顾婴小朋友对妈妈能开口说话这件事情抱以极大的热情,成日喜欢搂着顾一兮,想着法子听她的声音。
他指着电视机里动画片中的动物,问道:“妈妈妈妈,你看这是什么?”
顾一兮说话很慢,每个字都要准备很久,刚才顾婴问的时候还是兔子,这会儿画面就变成了乌龟。
“兔……”顾一兮皱皱眉头,“乌……龟。”
顾婴拍手:“妈妈真棒!”
顾一兮简直是一头黑线,宝宝,妈妈只是不能说话,不是智力障碍啊……
“妈妈妈妈,你叫我一下。”
“婴儿。”
“再叫一下!”
“婴儿。”
“叫宝宝!”
“宝宝。”
顾婴开心得大笑:“哈哈哈哈哈……妈妈真厉害!”
顾一兮被他亲得一脸口水,她将顾婴往怀中一抱,揉揉他的小脑袋。
严凉在这时敲门进来,看到顾婴整个人都趴在顾一兮身上,怕他压着伤口,道:“婴儿下来,你妈妈在生病呢。”
“哦。”顾婴乖乖下了床。
严凉道:“阿姨在厨房做小点心,你下去看看,想吃什么跟她说。”
顾婴眼睛一亮:“好啊!”
噌地一下,小家伙就不见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顾一兮觉得紧张,每次她和严凉独处的时候,她都觉得紧张。
严凉在床沿坐下,顾一兮不由得往后缩了缩身子,被严凉按住了手。
他抽了张纸巾,一手捧着她的脸,细细擦起来,带着笑意,道:“真是一脸口水。”
他的手指很轻,目光柔和,声音低沉,顾一兮有些局促:“你……远点。”
严凉忽然凑近,温热的鼻息拂在顾一兮脸上,她红着脸往后倒下去,撞上枕头,头发全乱了。然后就听见严凉的笑声愉快地传来,他站起身,笑道:“好了,不逗你了。”
顾一兮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红晕慢慢退去,撑着手想坐起来,不料牵动了伤口。她肩膀一缩,无声地低下头,疼得咬紧了牙。
下一刻,只觉得肩上一热,严凉已经走上来扶住她,紧张道:“弄疼了?”
顾一兮轻轻摇头:“没、事。”
“不要说没事。”严凉正视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如果有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
顾一兮这一次没有避开他的目光,道:“真的,没事。刚才……痛了一下,就一下。”
严凉看她模样乖顺,没忍住,在她额头亲了亲。
他就爱这样占便宜,顾一兮拿他没办法,逃不开,避不了,更不能爱。可偏偏,心中的感觉是喜欢的。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严凉帮顾一兮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道:“现在是不是能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严凉看着顾一兮的眼睛,道:“为什么救我?那样从车里跑出来,不害怕吗?”
他本以为顾一兮又要沉默与回避,但她几乎想也没想就回答道:“如果,当年也那样……夏、语冰,就不会……死。”
六年前的那声枪响,成了她今后多年的噩梦,每每回忆,心中都是无尽的愧疚。如果当初,没有她的那一声惊叫,就不会被人发现;如果当初,自己推开夏语冰,她就不会中弹。
顾一兮常年以来都活在这样的自责中,难以自拔,无法往前看。当时那种恐惧感一直萦绕心头,以至于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直到替严凉挡下那两颗子弹,灼热的疼痛那么分明,但她心中却忽然得以释怀,只想着,小姑姑,我帮你保护了这个人,你那么深爱过的这个人。
严凉的语气往下沉了些,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
顾一兮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眼神纯粹得不染丝毫杂质:“不然……你觉得,还有……什么?”
“我们之间,能不能不说夏语冰?”严凉忍着怒意,道,“我这次的手术还算成功,最起码,以前的事情能想起来了,顾一兮,我觉得你是冤枉我了。”
他站起身,看着顾一兮惊诧的眼神,道:“我不是你想的那么变态,夏语冰更不是你想的那么单纯。顾一兮,你不妨先理清楚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再来问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一兮一时难以消化这样的信息,脑海中满是当年严凉一身黑衣举着枪的样子,她低低问道:“夏语冰……那一枪,是你,不小心……”
“不是!”严凉愤然扔下两个字,说罢便往外走去。
顾一兮其实很想叫住他,但是,一时口讷不能言,目光也不至于殷切到能够让他回头。
严凉分明是怒气冲冲要甩上门的样子,顾一兮甚至都闭上眼睛准备听那一声震天响,但她只听到了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
顾一兮心中一松,与此同时,那道苦心搭建起来的大门,也轰然坍塌。
顾一兮卧床好几天之后,终于可以下来走动,她自己换好了衣服,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严凉的家中很安静,自从上一回他跟她生气之后,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过。
顾一兮开门的声音惊动了楼下打扫的张阿姨,她一探头发现顾一兮正在自己扶着栏杆下楼梯,忙道:“顾小姐怎么自己下来了?我上去扶你!”
顾一兮摆摆手,道:“不用。”她许久没有走过路,脚下有些虚软,想自己慢慢适应。
张阿姨不放心,还是上来跟在她旁边,问道:“我给严先生打电话吧?他这么关心你,知道你能下床走动了,一定高兴。”
顾一兮脚步停滞了一下:“他……这几天,有回来?”
张阿姨道:“就是回来得晚些,每天都去你房里看的。顾小姐你睡得这么早,竟然不知道?”
顾一兮这几日确实早睡早起,还以为严凉生着气,不理她,原来是同处一屋,她却不知道。不过转念一想,严凉确实还是想避开醒时的她。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几乎要颠覆她近些年的生活。仿佛原本是关在一个完全密闭的盒子里,现在,这个盒子破了口,她看到从外面照射进来的阳光,暖得几乎睁不开眼。
她信了他的话,觉得此人即便蛮横,也不至于残忍或者欺骗。她在等他回来,告诉她,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想着,顾婴打电话过来,她刚接起,小家伙上来就是一句:“妈妈,我今天陪纪叔叔过生日,不去你那边了。”
顾一兮微微有些醋意,顾婴最近一直和纪唯在一起,对他比对任何人都亲热,但她还是很好脾气地答应了,并叮嘱顾婴,不能再让纪唯给他买任何玩具。
顾婴含含糊糊带过了,随即告诉顾一兮:“纪叔叔让我叫他爸爸。”
顾一兮的手机险些没拿稳,这下她可生气了,觉得小孩子越大越不听话,这样的话都敢跟她说。
正要教育几句,那边纪唯已经把手机拿走,对顾一兮道:“一兮,你别听婴儿乱说,我只是想认他做干儿子。”
顾一兮心中烦乱,语言却跟不上:“纪唯,婴儿他……你不要……”
顾一兮心中反对,但纪唯不等她把语言组织好,已经说道:“你千万别误会,我真是只把你当作普通的朋友。是我和婴儿有缘,特别喜欢这孩子,他既然也乐意,我看就这么着吧,多一个人照顾,对他也好。”
话已至此,顾一兮觉得再推脱也找不到理由,而纪唯确实是个好心人,又照顾了婴儿那么久,她思忖片刻,回道:“那……麻烦你了。”
纪唯显得很高兴,道:“你好好养身体,婴儿就先交给我吧!”
挂了电话,顾一兮有些闷闷的,好像原本完完整整的一个顾婴,这下子被人分去了一部分。但她很快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顾婴又不是西瓜,哪有分不分的道理?
严凉这几日确实很忙,从何薇薇那边得到的确切消息是,刘梓心的确已经回国,而且和李松鹤那边有过联系。
他们又想联手对付他,这一次,势头更猛。刘梓心甚至将矛头指向了严凉的母亲许敏之,对董事会声称,许敏之和外人有染,严凉并非严敬的儿子。
严敬于当日清晨在医院昏迷,陷入病危状态。对于严氏未来的归属,底下一片议论纷纷。
严凉在上午的会议上摆明了立场:他接手严氏数年,眼下父亲病危,母亲精神不济,他不会允许一个小三在这时候扰乱集团秩序。
言下之意,如有跟风骚动者,即刻扫地出门。
一出会议室,严凉就接到张阿姨的电话,说顾一兮刚才自己下楼转了一圈,这会儿又回了楼上,在他书房的阳台上晒太阳。
严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之前的阴霾荡然一空,对张阿姨道:“你好好照看着,我晚点回来。”
张阿姨道:“我跟顾小姐说一声,让她等您回来。”
严凉道:“不用。”
电话刚挂上,就又响了起来,这回是严离,对严凉十分郑重地说道:“哥,我不会跟你抢的。”
“傻小子,”严凉低低道,“跟你没关系,你管好自己就行。”
“哥,不管怎么,你别让我妈太难堪……我知道,她不是你的对手。”
严凉道:“六年前,我可是差点就死在他们手上。”
严离沉默了,严凉等了几秒钟,挂了电话。
难堪?严凉心道:现在是刘梓心让他和许敏之难堪了。
下午,严凉去了坐落于市中心的严家老房子。
他很久没有回来,管家见到他的车,吓了一跳,急匆匆就往屋里走去。
严凉停了车,冷声喝道:“站住!”
管家愣在原地,这才弓着腰笑道:“少爷回来了啊,我去告诉夫人!”
严凉径自往里走去,一边对管家道:“你就站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管家果真站在原地不敢动了,眼瞅着严凉在门口的时候顿了一顿,又往里走了进去,面露担忧。
客厅里,放着上世纪的老碟,有女声传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背对着严凉,一边跟着碟唱歌,一边跳着舞。
严凉将音乐关了,那女人又哼了两句,听到脚步声,才缓缓转过身。她看着严凉,一脸凄然道:“我唱得嗓子都哑了,你可算回来了。”
她脸上的妆粉极为厚重,整张脸白的地方惨白,红的地方鲜红。即使是这样,也没有遮盖住眼角的皱纹。
严凉直直地望着她,道:“你看清楚了,我是严凉。”
许敏之又故作凄惶地看了几眼,突然,眼神变得犀利起来:“你怎么还没死?”
“妈。”严凉淡淡地叫了一声,“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都没有死,现在,更死不了了。”
许敏之闻言,尖叫起来:“你去死!就是因为你,他才恨了我一辈子,你去死!去死!”
管家听到声音,急匆匆赶过来,却是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一个劲儿提醒道:“少爷,夫人病得厉害,您就别刺激她了!”
严凉看着许敏之,道:“刘梓心是不是来找过你?”
许敏之听到这个名字,有了反应,大骂:“这个贱人!她骗我,她骗我!说你落海死了,我才不信!”
严凉问道:“你告诉了她,我不是严敬的儿子?”
许敏之瞪大了眼睛,忽然又大叫起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滚,你们都滚得远远的!滚!”
她一把把严凉推出去:“滚!我要唱歌,我的歌在哪里?”
管家看不过去,走上去把唱碟打开了。歌曲又回到开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许敏之像是得了奶瓶后停止哭泣的孩子一般,突然安静了下来。她听着音乐,重新开始轻轻哼着,跳起了舞。
管家见严凉微红的眼睛,不敢看他,只低着头道:“夫人是一阵一阵的,或许一会儿就好些了,少爷要不要留下一起吃晚饭?”
许久,严凉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许敏之。管家以为他不准备留下,刚要走,听到严凉轻轻说了句:“好,做她爱吃的,糖醋排骨。”
严凉是把许敏之哄睡着之后才走的,回去的路上,想着家中那人,不由得把油门踩到最低。
这几日他忙于应对那些繁杂的事情,每次回来,顾一兮都已经沉沉睡去。
好在,这一日,她还醒着。
严凉放轻了脚步走上去,见他书房的门敞开着,她仍旧坐在那个小阳台上。
屋里开着盏小灯,顾一兮背对着他,穿着居家服,双手在墙上做影子玩耍,一会儿是小狗,一会儿是燕子,安安静静的。
严凉脱了拖鞋,赤脚踏在厚厚的毯子上,没有任何声音。他走近顾一兮,在她背后伸出手。
墙上,突然多了一个影子。
两只燕子,一大一小。
小燕子拍打着翅膀玩得欢快,大燕子也跟着一起玩;小燕子突然不动了,大燕子的动作也缓了下来。
好像是原本寂寞的一个人,遇到另一个人后愉悦了一阵子,但过后,却是两个人一起寂寞了。
顾一兮回过头,看到站在她身后的严凉赤着脚,张着手,笑得温和又窘迫:“手这样做,不对吗?”
微弱的灯光下,他的轮廓有些不清晰,似是有些疲惫,但眼睛还是亮亮的。
顾一兮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严凉放下双手,站在原地,等着她一点点走近。
他想着,等她再走近一点点,他就该说对不起,上次他不该发脾气,他不该忘了,顾一兮这人,脾气轴、认死理、脸皮薄……
顾一兮走至他跟前,踮起了脚。
严凉心中还在想着,脸皮薄……
她微微抬起头,因为身高的差距,那个浅浅的吻,落在了他的下巴。
他脑子里轰然一声响。
说好的,脸皮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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