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室是个红砖房,藤蔓攀爬,绿色覆盖了半个外壳。
光线如金丝,笔直穿进破旧的窗内,曾耀婷和苏青梅低着头,听任丧属怒吼抱怨。
东乡女人说话口气重,还夹杂着奇怪的地方话,很多词生僻难听,也分辨不出骂得究竟是什么。
但不会因为听不懂,良心上的鞭策就能轻一些。
读书时被导师训,年少不知错,骂得再惨也是不痛不痒,因为惩罚太轻,总觉得挨一顿就没事了,所以没心没肺。
而现在,烧错了遗体,给丧属的悲痛雪上加霜,还毁了他们对死亡的信仰。
"不能烧,烧了人会灰飞烟灭,灵魂会被困在黑暗里,只有做坏事的人才会用火来惩罚他。"
东乡女人不断重复这些话,她出门几千里,来接受难的丈夫回家,发现遗体弄错时,顿时痛哭流涕,脸颊两片红晕,常年受风吹后的干裂,让她看起来格外悲苦。
女人的眼神像砍刀,一下下劈向她们。
"他再也回不了家,你们烧了他,你们把他推进了火坑里!"
那只干粗活的手,像枯树枝,不断抹眼泪,仿佛要一次性,把所有的愤慨都泼在这两个犯错的女人身上。
"迷信……"
苏青梅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看曾耀婷,后者比她可坦荡多了,嘴皮子没动,却轻飘飘吐出这两个字。
东乡女人哭得难以自持,根本没察觉。
曾耀婷冲她挤眼,挨骂这种事,果然是两个人一起更有底气。
苏青梅回想,自从踏进这一行,怪力乱神的事没见过,但迷信死板的丧属可多了去了。
对死亡这件事,各有各的理解,有人信奉科学真理,就有人遵从陈旧观念。
有人觉得死了便是一了百了,也有人把离世的归途,当作来生的寄托。
而现在,就事论事,苏青梅觉得自己确实错了,所以做不到像曾耀婷那般无所谓,她的罪恶感很强烈,好像亏欠了这个东乡女人一条命一样。
两人在里面挨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徐磊过来,找苏青梅借工具箱里的材料,才把她俩解救出来。
走出接待室,曾耀婷大呼一口气,说:"我去把骨灰追回来,你别多想了,上面如果要处分,算我一个。"
徐磊竖起拇指,"挺够义气啊。"
曾耀婷懒得搭理他。
苏青梅说:"你回去不想转到文职了?算你一个,你是打算让我愧疚死啊?"
临近傍晚,温度降下来,苏青梅手插在腰间的口袋里,感觉全身冷汗直流,可脸上又是热的,内外交加,她浑身说不出得难受。
曾耀婷摩挲着肚子,徐磊好奇低头看她,又被她瞪回去,片刻,她又问徐磊:"说实话,你不觉得贺馆长有问题?"
徐磊:"嗯,听说她四十多岁了,还没找对象,应该确实有什么问题吧。"
曾耀婷嫌弃看着他:"徐磊……你那脑子里装的是大粪吧?"
徐磊面如猪肝,推了下眼镜:"好吧,你在怀疑什么?"
曾耀婷四处看了看,低声说:"泽城好歹是个二线城市,殡仪设备却像乡镇级的,冰柜只有二十多个,防腐注射药物也不够用,这么大的事故摊到她地盘上,你说上面会不给她拨款?"
"不知道。"
"……"曾耀婷冲他竖起中指:"行,徐磊,高高挂起吧你就。"
她转向苏青梅,胳膊一搂,斜睨着他说:"看见没?怕事的男人都这德行,遇事就只会扔给你三个字,不知道,作壁上观,生怕被人溅一身泥似的。"
徐磊个性不强,很容易就被激怒,他不服,立刻跟曾耀婷争辩道:"要我说,遗体弄混和贺馆长没有直接关系,你这种时候从她身上找问题,让谁看都是在推卸责任。"
"嘿唷,没有直接关系?"曾耀婷停住脚,手指点着徐磊,盯着他说:"这是因果关系。"
避开来往经过的丧属,她压低声音说:"因为没有提供充足的防腐物资,遗体才会腐烂到那种程度!丧属只能靠编号认领,火化错,贺岚她没有责任?"
徐磊嗤笑:"按你这种推论方式,干脆直接甩锅给逝者不是更好,别坐那趟车,就不会出事,也不会被人烧错。"
曾耀婷"你放屁"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只听徐磊又嘀咕一句:"防腐物资短缺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怎么别人不会把遗体弄错。"
"……"苏青梅把头低下去。
说完徐磊才发现有点过了,连忙补救说:"小苏啊,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曾耀婷:"晚了。说都说了,解释个屁!"
徐磊说:"我就是觉得,这件事太古怪。"
曾耀婷翻白眼,愤愤不平道:"还用你说,这破地方连个监控都没有,让我知道是谁手贱弄乱了编号,我非剁了他!"
傍晚,有风经过树梢。
曾耀婷走后,徐磊跟苏青梅来到整容间。
那房子很矮,空间也小,每次只能容纳三具遗体同时操作,不太干净的水泥地,几张推床,遗体用的遮布是传统的绣花面,布边吊满褪色的流苏坠。
乍一看有点像超大号的红色锦旗,充满荒诞味。
苏青梅拿了新的缝线给徐磊,他顺便观摩一番她的化妆箱,看见几个眼熟的牌子,拿在手上说:"你自己都没用这么好的化妆品吧?"
苏青梅恍然。
确实,她买过最贵的粉底,腮红,唇膏,几乎都是拿来工作用的。
馆里虽然也有公费报销,但一般只够买些性价比高的便宜货,给逝者用的化妆品,更需要自然贴合,因为他们皮肤已经没有温度,上妆前的步骤比活人更讲究,全靠遗容师的技术来为他们恢复气色。
"看看我这粗旷派。"
徐磊拉开自己的箱子,一共三层,工具和化妆合二为一,没有像苏青梅分成两个箱子来,他只有基本用品,对比之后,徐磊问她某些瓶罐的用途,美其名曰向她讨教学习。
次日,曾耀婷带着老太太和骨灰回来,089号骨灰和098号遗体对换之后,泽城民政局领导送走了东乡女人。
与此同时,贺岚让旁人代替了苏青梅,直接停掉了她的志愿者工作。
馆内目前仍有二十多具遗体没有处理,所有人都忙着护送遗体火化,接应各地来的丧属。
徐磊正跟苏青梅一同处理遗体,听到消息后,为她抱不平,贺馆长回应五个字:"领导的意思。"
"算了。"苏青梅摘下口罩,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平静脱下手套。
只是碰到手指时,有些疼,她微微皱起眉。
"小苏,你手看起来很严重。"徐磊一把握住她的右手,扶着眼镜看她。
苏青梅往回抽,把手背后,拉开跟他的距离:"没事,抹点药就行了。"
"你得去医院看看,如果是感染,要及时处理才行。"
苏青梅没再吭声。
徐磊掩过尴尬之色,忙说:"那你回去吧,后面的事交给我。"
苏青梅肩上背一个,手里提一个箱子离开,走到外面碰巧看见于晓曼,她刚送走一个中年男人办完遗体交接。
贺岚夸赞她说:"你这小姑娘挺勤快,看看忙的脚不着地,衣服都脏得不成样了,明天换一身干净的。"
于晓曼含蓄地说:"应该的,贺馆长,我们实习生就这一套工作服,晚上回去洗洗,第二天还能穿。"
很显然,于晓曼适应得很快,前两天见到腐烂遗体,还是一副惨白的脸色,今天就恢复到活力四射。
贺岚正好看见苏青梅,不客气地说:"你们一个馆里来的,衣服穿不着,先借一套给她。"
苏青梅看着于晓曼,后者笑得人畜无害。
于晓曼趁中午休息的功夫,回旅馆跟苏青梅拿工作服,她有一套干净的放在行李包里,翻出来递给于晓曼。
"青梅姐,真羡慕你,今天就可以休息了呢。"
于晓曼唉声叹气。
"是吗?真羡慕?"苏青梅的目光很干净,像波澜不惊的湖面。
于晓曼能在她的眼里,清楚的看见自己的脸,僵硬的笑,虚假的表情。
她发现苏青梅的眼睛很有神韵,明明她更年轻,于晓曼却不得不承认,苏青梅漂亮得更胜一筹,而且是那种不用一招一式,只是静静盯着你,便能立分高下。
于晓曼躲开视线,抱紧淡蓝色的衣服,牵强笑了笑,终于要走。
"青梅姐,你好好歇着,我先回殡仪馆了。"
门关上,苏青梅坐在床边,她闭上眼,摸着自己的脸,感觉很烫。
重重地往后躺下,望着天花板,上面有水渍浸过的痕迹,旅馆房间泛着潮湿,她不自觉地挠手,有点痒,麻肿的感觉更强烈。
挣扎了半天,她还是起来换了身衣服,下楼去附近找药店。
走了将近二十分钟,她终于在条偏僻的街上才找到一家店铺,大白天,门口亮着LED灯箱,闪光的名字:南北药行。
苏青梅原给店员看下手上伤口的症状,却不料柜台的收银员是个临时工,完全没有药理常识,直接让她自己去货架找药。
苏青梅最后挑了一管消炎药膏。
回来随便涂了下,等她闲下来,终于瞥见旅馆桌上充电的手机。
她已经想不起多久没有看电话。
一天?还是两天?
再打开时,里面躺着程决三十多个未接来电。
准确的说,是三十九个。
苏青梅再也不能抗拒那种满心涌来的思念,铺天盖地,一波又一波朝她袭来。
电话拨过去,等待接听的滴滴声,异常折磨人。
半分钟过去。
她终于如愿的,听到他磁性好听的声音。
他说:"喂。"
苏青梅眼眶温热,微微张唇。
却听程决不紧不慢地问:"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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