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哥,出院手续办好了。"李言双手呈上结算清单,微弯下腰,傲娇的小脸做了个奴才样。
等程决拿到手里,他又直起腰模仿医生,字正腔圆地说:"胳膊你的,自己注意点,折腾废了医院概不负责,还有,过几天记得去拆线。"
"嗯。"程决双腿敞开,垮垮地坐在一张黑椅子上。
他手臂环抱,上身金灰色的丝绸衬衫,质地光泽流动,曲臂的姿态自然,完全看不出哪只胳膊上包了纱布。
"看什么呢?"李言见他一动不动,顺着视线看过去。
白墙上的壁挂电视,平日只做播放美食节目,做菜品讨论的用途,去年大胡子在这儿看球赛,被程决罚去清理半个月的垃圾桶,自那以后,这屏幕上再不会出现跟料理食物无关的画面。
哟!今天这电视难得发挥了正常的功能,竟然在放早间新闻。
李言咂嘴,心想这决哥上了一次社会新闻,成了舆论焦点,这就给掰成根正苗红的好青年了?一大早就守在这儿看什么某城铁路事故的后续报道。
"哎决哥,你出院的事林清姐已经知道了,她让你明天去录节目。"
"嗯。"
"哎决哥,你会赢赫尔曼吧?老板前几天还打电话来呢,说你这次顶着轩道主厨的名号,要输给了那外国佬,他就弄死你。"
"嗯。"
"哎决哥……"李言话没说完,屁股立时瞬间挨了一脚。
"你他妈的能不能消停会?"程决利索收了长腿,大臂一挥:"起开!别挡我看女人。"
"小布又上新闻了?"李言总结出来,只要把程决嘴里的女人直接换成苏青梅,准不会错。
又?
哦……
想起前几天泥石流新闻里的照片,程决心情欢畅不少。
可不是又……
"这次说不定能给她露露脸。"程决说。
"对对对。"
于是,两人开始用同款表情盯着电视,老父亲般等着闺女0.1秒的露脸。
短短一天,百余具受难者遗体已经全部搜救出来。
清理消毒,预防疫情,镜头很快从事故现场切换到当地殡仪馆。
当然了,往生者遗体是不进行拍摄的,所以电视里尽是戴着口罩,身穿肃穆工作服的殡仪人员。
程决记得,她的工作服是淡蓝色的,款式有点类似医护人员的那种连衣外套,前面腰间有两个口袋,她走路的时候经常把手插在里面,从头到脚是标准的一字,背脊笔直,身板竖得端正。
镜头偶尔扫到的淡蓝色的身影倒是有,虽然口罩遮住了女人的脸,但,那都不是她。
破洞牛仔裤什么的,不会是苏青梅的衣品,她工作服下面永远是黑色裤子。
紧身勾勒,腿形线条漂亮,九分长的裤腿,露出光滑细嫩的脚踝,再往上的皮肤是奶白色的。
嘶……
光想一想就血脉喷张,程决调整坐姿,适当转移下注意力。
新闻里,泽城殡仪馆的环境看起来不如西郊好,绿化不够,房屋也挺旧。
镜头选择拍摄的地方应该相对来说不错了,但在程决眼里,依然是脏乱差。
呵,出差?
可真够好听的。
明明是下乡改造。
他眉头锁得紧,李言瞧了一眼,肚子蛔虫似的,在旁边指着电视说:"这些记者拍得什么鬼,怎么不多拍点工作人员,看看这气温都飙到三十度了,大热天的,对着臭烘烘的尸体,就该给全国人民看看,做他们这行多辛苦……"
正说着,李言眼睛亮起来,"哎!嘿,那不是咱家小布嘛,挺上镜,你看站这么远,拍出来还是漂亮啊!"
"少特么拍马屁……"程决一巴掌把李言呼开,睁大了眼说:"卧槽,人呢?"
镜头一闪而过。
那个耳朵上挂着摘落一半的口罩,正在戴眼镜的男人旁边,低头记录着什么的女人,就在程决瞳仁里只留下一个极淡的恍影。
"你看见了吗?"程决阴沉着脸问。
"啥?"李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艹,有个眼镜男。"
"……决哥,那叫同事吧。"
"你特么懂个屁。"程决撑手起身,按灭了屏幕。
餐厅营业半天,客流满座,不少女顾客伸头探脑,到后面来打听主厨,为此,李言专门弄了个侍应生守在上菜窗口,应付那些莺莺燕燕。
而程决一上午,从后厨门到外面街巷的那道门,不知进出了多少趟。
手机反复从兜里掏来掏去。
还是打不通。
大爷的。
这女人离得远,果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才刚好上,连点甜头都没尝呢,就搞得苦哈哈的,像玩异地恋似的。
程决嘴上抿着烟,靠在大理石柱旁,虚叹口气,有种万里长征才开头的感觉。
向来对女人运筹帷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哪里需要他这样记挂?
这他妈怎么像是现世报了呢。
"嘿,癞皮狗?"程决蹲下去,餐厅后门有几个巨型垃圾桶,旁边一团蠕动。
他捏着脖子掏出来一看,不大像狗。
粉色皮肉,皱巴巴的,叠成一道道,身上也没有毛,长得跟外星怪物似的。
太丑。
他摇着头,正打算重新放回垃圾桶旁。
突然动作一滞。
不知怎的,就想起苏青梅在七架村讲的蹩脚故事。
垃圾桶里捡来的孙景,爱心泛滥的韩瑾西。
程决想到那天,女人泪光闪烁,感性得一塌糊涂,只差没在故事最后加一句,你看,小西他是多善良的男人。
"走,跟爷回家。"程决把不知是猫是狗的小东西,揣进怀里:"要食物,要名字,要抱抱,一样都不会少。"
谁特么还没点爱心了?
***
下午,贺岚火急火燎找到苏青梅,问她:"089号是你做的遗体服务?"
"对。"苏青梅停下手里的活,鼻翼冒着细密的汗珠,她摘下口罩回忆说:"昨晚十一点多送去火化,骨灰丧属已经带走。"
贺岚不动声色,继续问:"火化前的身份确认都做过了?"
"当然。"
苏青梅记得来认领的是个老太太,逝者是他儿子,暑假正赶去外地实习,不料遭遇铁路事故,几个亲戚陪同过来,火化完,老太太拿了骨灰和遗物就回去了。
贺岚让苏青梅去办公室。进屋后,发现民政部门的领导也在,坐一排齐刷刷看向她。
她心里战鼓擂,感觉便是出了事。
贺岚洋洋洒洒说了一大串,总结出来就是,苏青梅,你完蛋了。
089号和098号两具男逝者编号搞错,其中一个昨天已经被她送去火化,而另一个丧属正在追讨殡仪馆的责任。
领导脸色不悦看着她。
苏青梅手指昨天被勾针刺破,此刻有点麻肿,她背过手捏着,字句清晰地说:"逝者面部损毁,受气温影响,腐烂严重,容貌已经没办法恢复,我只能按编号上的身份信息,把遗体交给丧属。"
她不解,编号089号的名字和老太太报出的儿子信息一致,怎么会错?
"你意思,就是登记编号的问题了?"贺岚问她。
苏青梅不答话,顺着贺馆长的话接下来,分明是在推卸责任,但她此刻只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你跟做录入的当面对峙吧。"贺岚翻电脑,巧的是,050到100遗体的遗体编号登记,也是西郊志愿者做的录入。
曾耀婷被叫到办公室。
了解状况后,她同样惊异不已,"不可能吧?"
贺岚说:"丧属会拿遗体跟你闹着玩?你当这些领导让你俩来这儿闲聊呢!"
曾耀婷:"苏青梅负责整理遗容,这如果是编号的问题,那不怪她。"
贺岚把一个册本子扔到桌上,指了指电脑说:"你们看看手写记录,对照昨天登记时的遗体照片,商量下谁的责任。"
曾耀婷和苏青梅来回看了一遍。
两具遗体身材很像,但照片上089号遗体身上穿的是灰色开衫,而昨天苏青梅送走的那个穿的是黑色球衫。
也就说,苏青梅处理的那具腐烂遗体,跟登记前的根本不是同一个。
089号在做遗体处理前号码是没有错的。
所以做编号登记的人,没有责任。
错在苏青梅,仅根据手腕上的编号就把遗体交了出去。
她双眼如雾笼般氤氲,几乎是瞬间哽咽,难过得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事实上,所有志愿者都不会浪费时间,火化前再去对照片核实一遍,但没犯错之前,一切简化程序都叫提高效率,犯了错,你越过的步骤便是最大的失误。
曾耀婷当机立断,记下老太太的地址,贺岚说:"现在不是追回骨灰的问题。"
"降低影响,难道不该先把弄错的换回来?"
"你想得容易!"旁边的领导猛地拍了下桌子:"被火化掉的那个逝者,他是东乡人。"
甘肃东乡族,不在火葬地区之内。
贺岚说:"丧属现在情绪极其不稳定,他们不能接受已经对遗体火化,而且根据条例规定,他们有权利按照当地风俗进行安葬!"
"你们知不知道,像这种重大事故的后续处理,一点点失误,就很容易引起外界声讨!"领导挺身而起,"你们俩怎么毕的业?啊!"
震怒后,一时针落可闻。
苏青梅想说什么,但曾耀婷抢先一步:"馆里的冰柜不够。"
贺岚脸色难看:"说什么废话呢,万事俱备还要你们这些人来?"
曾耀婷瞟了眼贺岚,"没有冰柜,就要对遗体进行动脉防腐注射,但这两天,我们收到的防腐药物只够一半的遗体使用。领导,如果089号逝者遗容不受损严重,认错这种事,不会这么容易发生。"
民政领导看向贺岚。
追责的风向一下转了个弯。
她立即怒斥曾耀婷:"你这是在指责谁?防腐物资不够,我可是一直在想办法。"
呵,除了催人动作快一点,倒没看出来您想了办法。
贺岚瞧见曾耀婷的眼神,彻底火了。
只见她拿起电话,那边接通,她把事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老朴,你就是这样教育员工的?知错不改,还反过来给上级泼脏水?我泽城是不如你们西郊设备好,但领导现在都在这儿,你来说句公道话……我知道,我是不想跟她们一般见识,但你手底下的人嘴皮子厉害得很,我看我现在得亲自去赔罪才行!"
电话开了扬声器,老朴一个劲地赔礼,姿态放的比谁都低。
曾耀婷上前欲争辩,苏青梅拉住她,说:"贺馆长,我去跟丧属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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