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萍背着一个灰扑扑的大包, 吭哧吭哧地往家走, 走到门口, 放下大包, 从兜里摸出钥匙, 打开黄色的大锁, 推开门, 复又背起大包，吭哧吭哧地进了东屋。

　　东屋重新收拾过，空出了一块地。

　　万萍把大包放在空地上, 趴在包上喘了几口气，手摸到打结的地方一拽，包便打开了, 散落出一堆四四方方花花绿绿的皮子, 旁边还压着三块木板。其中的两块一边被削的又薄又平，下方有个凹槽。

　　她把木板拿起来, 把另外一块插入两根木板的凹槽中, 三块木板正好组成一个三角形。两块木板薄平的地方形成一条缝隙, 可以放东西。

　　万萍拿了个板凳过来, 坐好后, 从一堆皮子里扒拉出一个小包, 小包里放着一团尼龙线，一根手指长的针，两个顶针和一个锥子, 锥子的头被磨得又尖又细。

　　万萍拿起一根尼龙线, 从针眼里穿过，再把针眼两端的尼龙线劈开，把两端的线搓到一起——纳鞋底子的时候也是这般做的。

　　再拿起两块皮子，对好了，拿锥子扎了个洞，针再从洞里通过，拉实。如此反复，缝好一边，重新加入另一块，手里不好拿的时候便放在木板上，夹住。跟缝绣球类似，一块块拼接起来，做成圆形，最后留个洞，在里面填充东西。

　　万萍做好第一个，拿在手里把玩，若是你看到，定会惊叹，原来足球也可以这么缝。

　　没有流水线的生产，一双手可以做任何东西。

　　昨日，万萍在大街上蹲着，听到有人说谁谁家有做体育的活，缝足球篮球什么的，她就去看了，缝个球一毛钱，她看了下流程，今日便领了一些来。

　　据说那人认识学校的一个老师，两人合伙加工体育用品，销售到学校。

　　这活干起来跟纳鞋底差不多，手疼，长期坐着，腰也痛。但是比起扯炮筒子，安全多了。也不用出门，在家就能做了。

　　万萍打算让杜家燕一起做，别在刀尖上舔生活了。

　　可是杜家燕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不同意，还说你挣了钱，别光顾着自己，也给家里点。

　　万萍见劝不动，也就歇了继续劝的心思，她也不是小孩子，应该想得到后果。

　　只是这后果，来的也太快了些。

　　…………

　　乔庆杰时刻关注着万萍的动向，知道她在家里做零活，趁着杜家燕去扯炮筒子，午后街上人最少的时候来找她。

　　家里的大门虚掩，乔庆杰推开了一些，侧着身子进去，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东屋的门开着，门前的香椿树发出阵阵香味，每年香椿树长嫩芽的时候，杜家燕就会去树上摘一些，炒个鸡蛋，或是做了凉拌菜。

　　乔庆杰就靠在这棵树上，打了个呼哨，声音不大，却吓了万萍一跳。做的熟练了，能分开神去想别的东西，她正在想今日早点收工，摘上一些槐花，洗干净了，做槐花馅包子，肯定特别好吃。

　　乔庆杰翘起唇角笑了笑，“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万萍白他一眼，手上的活不停，“来干嘛？”

　　“嘿嘿，看你呗。”乔庆杰踢了下脚下的小石子，走了进去，坐在门槛上，对着她乐。

　　万萍被他看得脸皮发红，垂下头，在皮子上扎了一针，跟赌气似得，卯足了劲。

　　乔庆杰盯着被扎上洞的皮子，“你该不会把它当成我了吧？”

　　“你说呢，来就来吧，还作怪，吓我一跳。”

　　“以后不吓你了。……做这活累吧？”

　　“还好，习惯了。”熟能生巧，做的久了，找到窍门，也就不累了。

　　乔庆杰别过头去，声音里有些落寞，“我明日去深圳。”

　　万萍顿了下，抬起头来看他，他也正好转过来，朝她嘿嘿地乐，“别跟我说你舍不得。”

　　万萍啐他一口，“几点的火车？”

　　“早上九点，先坐火车到省城，再换车。”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万萍盯着半成品的足球发呆，怎么说走就走了，这一段时间她不是忙着下地就是忙着做活，把他的事给忘脑后了，“去了深圳，好好照顾自己，有空来信。见到筱筱他们，替我带个好。”

　　“嗯，还有吗？”

　　万萍摇摇头，半年的时间，筱筱走了，万静走了，就连乔庆杰也要走了。年轻人就该去外面闯荡，她若是能出去……不不，她不出去，她想坚守在农村，等他们回来。

　　多少年来，外面都是年轻人的世界，留在家里的都是老人。按灵魂算的话，她今年48岁，用古人的说法，她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她不想出去闯荡，只想在村子里做一个知足常乐的人。

　　离别的情绪在两人之间盘旋，谁也不说话，静静的享受着最后温馨的时刻。

　　忽然一记震天似得响，吓得万萍一个激灵，手一抖，食指腹上瞬间冒出一颗小血珠。

　　“你小心些！”乔庆杰有些急，刚想夺过她的手看，她便把手指放在了嘴里，忙温言询问：“疼吗？”

　　“我这么大的人了，还怕疼吗。”手指很快不流血了，万萍有些恍惚，“刚才的声音是……”

　　“怕是葛家营哪家做炮仗的炸了。”乔庆杰叹口气，做炮的人多了，事故就多起来，这是今年的第二起了，怕是还有第三起第四起，“别让你妈去了。”

　　“我跟她说了，她不听。”万萍的心头狂跳不已，跟要发生什么事似的，“不行，我得去看看。”

　　“你去哪里看？连是谁家炸了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妈在哪里干活，去她那边看看就行。”她站起来的急，带倒了木架子，连带着半成品的足球也掉在地上。忙蹲下身去拣，足球压在木架子下，怎么都捡不起来。

　　乔庆杰按住她的手，“你别急，不一定是她，我陪你去看看。”

　　万萍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她也不是急，就是觉得心里发慌，一定得去看看才安心。她摘下围裙，套袖，“我自己去就行了，骑自行车，也快的。”

　　乔庆杰不语，他想说万一有事还有个照料，又怕说出来，引她着急，只能眼巴巴看她锁好各个屋子的门，推上自行车。

　　乔庆杰跟她到大门外，“路上别急，婶子不会有事的。”

　　万萍上了自行车，很快骑远。

　　杜家燕不肯跟她一起做，她就跟杜家燕去看了她干活的地方，确认扯炮筒子跟其他危险的程序分开，才略略放心一些。

　　还没骑到，就远远看到围了一群人，万萍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踩自行车，到了近前，停好自行车，就冲了进去。

　　出事的是隔壁，杜家燕他们算是被殃及的池鱼，房子整个倒塌。当时她和另外几个人在屋里，有扯炮筒子的，有裁炮筒子的，倒塌的时候几个人正在说笑。房顶和四壁是瞬间倒下来的，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杜家燕被人扒拉了出来，躺在院子里，浑身的血，混合着泥土，看起来特别凄惨。

　　万萍的脚下一软，险些瘫了，那声妈哽在喉咙里出不来。还是旁人见她情绪不对，问她是谁，她指着杜家燕，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我是她女儿。”

　　那人忙把她搀到杜家燕跟前，“去叫救护车了，一会儿都送医院。”

　　万萍趴在一旁，叫了几声妈。杜家燕的眼珠子动了动，睁开了眼，一看到万萍眼泪就下来了，“妈真应该听你的话。”因为固执，不知道吃了多少亏，还是学不乖。

　　“妈，你伤到哪儿没有？”

　　“伤的不重，我正好在扯凳下面，就是吓的不轻，腿发软。”

　　知道杜家燕没事，万萍放下心来。她这才发现，四周全是哭声，有伤的重的，连话都说不出了。东家四处安慰，说会先垫医药费。隔壁的葛老宝家自己都顾不过来，怕是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他们这边。

　　有人从葛老宝家回来，说人都被炸没了，葛老宝的老婆脸被烧了，有个帮工身首异处，侥幸存活的人抱头痛哭。到处都是血，特别惨烈。

　　万萍试着扶杜家燕起来，一动她，她就直抽气，万萍恨恨地跺脚，“还说没事，伤的都起不来了。”

　　“这不是怕你担心吗，你妈命硬，死不了。”

　　万萍差点被气哭，掏出手帕，用自来水打湿了，给她擦脸。

　　杜家燕望着高远的天，“好好照顾三妮，我受伤的事别跟她说，就说你姥姥病了，我去你姥姥家住几天。”

　　“知道了。”可这么大的事瞒得住吗。

　　杜家燕刚要合眼，瞧见万萍身后的人，嘴角扯开一丝冷笑，“看到我伤成这个德行，是不是很痛快？”

　　万萍回头看，乔庆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

　　乔庆杰把目光移到她脸上，“我怕你应付不来，来看看。”他没有回家，在大街上溜达，听人们说起爆炸的人家，一听说是葛老宝，急忙回家骑车。葛老宝和杜家燕干活的人家住隔壁，杜家燕他们可能会被殃及，来了一看，真是如此。

　　杜家燕哼哼两声，“大妮不会嫁给你的。”

　　乔庆杰完全无视杜家燕，还是对着万萍说，“我去问下，救护车什么时候来。”

　　他去跟东家交涉，很快回来，告诉万萍东家也不知道具体时间。就算救护车来了，也得先救伤的重的，葛老宝的老婆快不行了。

　　杜家燕咒天骂地，说你们是要疼死老娘啊。

　　乔庆杰说：“别骂了省点力气吧。”他低声跟万萍商量，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杜家燕的精神头这么好，伤的不会很重，不如找个小推车，把她送到镇上的卫生所。

　　万萍也觉得他说的在理，和杜家燕商量下，杜家燕沉着脸答应了。

　　乔庆杰找了辆小推车来，和万萍一起把杜家燕抬上去，杜家燕疼的龇牙咧嘴，好在下面垫了厚厚的棉被，不会那么咯。

　　从葛家营到卫生院大约二十多分钟，两人走的快，十几分钟就到了，挂了急诊，医生很快把杜家燕抬进去了。

　　他俩在门外等，不一会儿看到另外的伤员也送来了——大概都不想等救护车了。

　　卫生院里一阵忙活，俩人偶尔搭把手，都是几个村子的，有人哭的差点背过气去。

　　有医生出来问谁是杜家燕的家属，万萍说我是，那医生说去交住院费，杜家燕得住院，小腿骨裂，断了一根肋骨。

　　万萍去找东家，当初他可说要垫医药费的，谁知道他临时反口，说这么多的人，一时拿不出来，家里只有一千块，已经让老婆回去拿了。

　　万萍说人是在你家里出的事，你得负责到底，我妈现在住院，急需要钱，我们可以先垫上，你得给我打个借条，算是借我们的，等这事安顿好了，再商量怎么赔。

　　东家说：“赔也轮不到我赔，我也是受害者，欠条先给你打了，回头咱们一起去找葛老宝。”

　　可是他们也知道，葛老宝人都没了，这笔烂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扯清。

　　万萍让乔庆杰帮忙看他写欠条，自己回去拿钱。乔庆杰说他回去拿，万萍笑道：“你用什么理由跟你妈要钱啊。”

　　乔庆杰有点窘迫，他跟孙爱珍要钱从来不需要理由，只要他伸手，她就会给。

　　自行车没骑过来，只能走回去，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万敏来，这么晚了，她早该放学了，若是知道妈出了事，不知道该有多着急，她急忙朝家跑，也不走直线了，从庄稼地里穿了过去。

　　这会儿麦苗都绿了上来，长得十分茂盛，她踮着脚，尽量不踩到，赶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万敏抱着双膝坐在大门边，像只受伤的小兽。万萍眼眶一热，叫一声三妮。

　　万敏抬起头来，满脸泪痕，扑进万萍怀里大哭，“他们说妈被炸到了。大姐，妈她怎么样了，伤的重不重？”

　　“不重，现在在卫生院，就是暂时不能回来，得住院，我拿钱过去。”万萍拉着万敏进了家，从衣柜最里面的一叠旧衣服里，掏出杜家燕藏着的钱，一共六百块，先交上了，不够，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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