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 万物复苏, 春天, 正是萌生冲动的季节。人类身为高级灵长类动物, 潜藏在身体里的冲动因子, 比之别的动物, 只多不少。

　　少男少女们, 在电视剧的冲击下，写个把情书，也在意料之中。

　　刚不是还说《梅花三弄》吗, 那就是教人谈恋爱的电视剧啊。

　　上一次，万静言之凿凿，从万敏的书包里翻出了情书, 被万敏胡搅蛮缠搪塞过去。这次, 证据确凿，纵然你有三寸不烂之舌, 也只能乖乖交代。

　　万萍从头到尾把情书读了一遍, 错别字找出来五个, 三处语法错误, 言语不通, 就这水平还写情书呢。她拿过万敏的笔, 把错误处一一订正，还跟老师似得写了批语：贵同学的写作水平堪忧，建议多看书, 勤练习, 期待您的佳作。

　　而后重新折好，塞回原处，“明天记得还给他。”

　　万敏错愕，这就完啦？不拉大字报，不□□，连思想教育都没有？

　　万萍拍拍她的肩膀，用过来人的口吻说：“谁没有年轻过，你们的心思我都懂，对爱情充满憧憬，而又懵懂无知。当身体里的荷尔蒙萌发的时候，不要压抑，顺其自然。

　　但也别把心思都放在情情爱爱上，未来的路还长，你们现在的目的就是好好学习，将来有大把的时间让你们谈情说爱。”

　　这像老学究一般说教的言辞惹来万敏一阵大笑， “大姐，你说话的口吻真像我们班主任。我们班主任四十多了，老花镜快挂到嘴巴上了，一听说谁搞早恋，就来一篇长篇大论，我们都会背了。”

　　万萍也笑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赶紧写作业，还有……早恋可以，不要影响学业，不要越线。”

　　当初她女儿也搞过早恋，在电影院被她抓个正着，她本想训斥，看到女儿小心翼翼陪着的笑脸，她就把脾气都收了，谁没有经历过这一步呢，只要没有做出格的事，谈个恋爱，攒点经验，未尝不可。

　　也许是对女儿的思念，让她把感情全部投注到万敏身上，每次看到她，就仿佛见到了女儿，女儿读五年级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她还得第一次给女儿买内衣，女儿羞红的脸，还有女儿第一次来例假时的不知所措。她一直认为，有个女儿，人生才算完整，陪着女儿慢慢长大，好像自己也重新长大一回。

　　…………

　　万萍背着铁锹锄头，拎着菜籽，晃晃悠悠去菜地种菜。

　　她穿着雨鞋，戴着一双发灰的白色手套，手指头上还破了洞。

　　到了菜地，放下铁锹，拎着锄头，走到菜地的一角，挥起锄头，只嵌入一薄层的泥土里。万萍怔了下，扭头看隔壁挥舞锄头的大婶，人家一锄头下去，整个没入土中，两三下就把地给翻了大半。

　　万萍摘下手套，朝手上吐了两口唾沫，效仿大婶，高高挥起锄头，一锄头下去，进去大半，比刚才好多了，再使劲一拉，把下面被压实的土翻出来。

　　抡了几次，腰就受不了了。拄着锄头，只喘气。

　　昨晚杜家燕跟她说该种菜了，她还挺高兴的。后世的菜大多打过农药，或是大棚种植，属于菜原来的味道都变淡了。她特别想吃自己种的菜，以前用泡沫箱在阳台种了几颗豆角，成熟后，摘上几个，炒一盘菜，显得格外清香。

　　她立刻提议，多种几样，什么黄瓜，茄子，西红柿，杜家燕立刻打断，种了稀罕东西，还没熟就被偷走了，得不偿失，就种点豆角，长豇豆，葫芦，白菜，萝卜之类常吃的就行，她已经买好菜籽了。

　　于是，今早收拾好家务，万萍就来地里务农了。

　　想的挺美好的，结果挥不动锄头，只好换铁锹，慢慢挖。

　　挖好，再把土坷垃拍散。

　　旁边的大婶坐在田埂上喝水，跟她打招呼，“大妮，你妈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夫妻俩都去挣钱，把家里的一摊子扔给你。”

　　万萍笑笑，她还是挺享受做家务侍弄农活的，累是累点，看到庄稼长得好，心里也高兴。前些天给麦子浇水——麦子从种下到成熟要浇上四五次水，每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水井，到了浇麦子的时候，总会排起长队。

　　轮到万萍的时候都凌晨了，她裹着万国梁的破军大衣，在地头站了一夜。因为浇水的时候人不能离开，水是沿着土垒成的沟流到地里的，有的时候土会被冲走，若不留个人看着，水说不定会跑到别人家地里。白给人家浇了麦子不说，还得替人家交钱——浇庄稼的水都是要花钱的。

　　其实做农活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尤其是什么都要靠人力的旧年代。

　　即使是现代，有的地方无法引到水源浇灌农田，仍旧靠天吃饭，穷地方依然存在。

　　大婶又说：“你带耙子了吗？挖好地，再用耙子耙一遍，地松散，平平整整的也好看。”

　　万萍说没有带，家里的耙子也坏了，杜家燕让她到地里借一个，她就顺着话往下说，问大婶借。

　　大婶说：“我还有一点儿，好了给你用。”

　　万萍先行谢过。

　　那大婶动作麻利，很快耙好，带着铁锹挖坑去了。

　　万萍照葫芦画瓢，累的满头大汗，把外衣脱了，放在田埂上，待她耙完地，大婶都开始在坑里扔菜籽了。

　　不常干农活的人战斗力就是不行啊。

　　万萍唏嘘，望望日头，琢磨着快中午了，还得给万敏烧饭。把耙子还给大婶，又背着铁锹锄头，拎着菜籽回家，衣服搭在肩上，她热的已经穿不住了。

　　走到村口，正赶上学生们放学。万萍想，等一下万敏，一会儿一起回家。待学生们走的差不多了，还不见万敏出来。万萍琢磨，这孩子放学不回家，在教室干嘛呢，身随意动，迈开步子就朝学校走去。

　　还没走到教室，就看到万敏跟一个男孩子在一起说话，她满脸怒容，小拳头举得高高的。男孩子耷拉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万萍心里一动，悄悄靠近，听到万敏说：“以后不要再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到我书里，丢死人了！”

　　原来这个男孩就是给万敏写情书的那个，她上上下下打量。男孩瘦高的身材，头发很长，盖住了眼睛，双手缩在袖筒里，胳膊微微打颤。身上的衣服有些大，估计是哥哥们剩下的。

　　万敏白了他一眼，继续说：“你看看你写的那叫什么，错别字连篇，还好意思给我，我要是你就投河自尽！”

　　“三妮。”万萍急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她猛然间想起后世那些动不动就跳楼的孩子们，只是无关紧要的理由，什么受到了老师的训斥，被逼写作业，被叫家长种种理由，她怕这男孩玻璃心，真的跳河自尽。

　　万敏没想到会万萍会来学校，窘的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狠狠剐了男孩一眼，气势汹汹的走了。

　　男孩还是保持着刚才的样子，盯着脚前方一块地方发呆。

　　万萍叹一声，忙去追万敏。

　　她们在校园里消失，男孩才抬起头朝她们的方向看，手里紧紧攥着万敏扔回来的情书，那些被勾画出的错别字仿佛张大了嘴巴，嘲笑着他。

　　…………

　　万萍烧好饭，去里屋叫万敏。万敏正下巴垫在手背上，盯着书发呆。听到万萍的声音，猛然站起来，也不看她，走到堂屋，坐在小板凳上，端起碗就吃。

　　万萍笑了笑，从学校回来，她就这个样子，不正眼看自己，也不跟自己说话，好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似得。不就是撞破了她和小男生的单独交涉吗，又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了，不也没有就此事件说过任何一句话么。

　　万敏吃的极快，放下碗，就跑到了屋里。

　　万萍也很快放了碗筷，等杜家燕吃完，收拾了，洗好碗筷，一边擦手，一边往屋里走。

　　万敏闷着头写作业，一般上午老师留的作业，中午在家就写的差不多了。她见万萍进来，急忙收拾作业本，连同书一起塞进书包，背了就走。

　　万萍：“这么快就去学校啊？”

　　“嗯，还得预习功课。”万敏走的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孩子怕不是跟自己有了隔阂。

　　下午还得继续下地，挖上坑，撒上种子，再浇上水就可以了。

　　杜家燕说不用特意开水井浇了，去附近的人家里拎上几桶水，浇一下就行了。

　　待忙活完，天差不多黑了，真正累了一天。

　　晚上，躺在炕上，万萍感觉腰都快断了，睡得也不大安稳，总是做梦，醒了好几次。快天亮的时候刚睡得沉了，又被轰一声巨响震醒，窗户纸也被震的嗡嗡的。

　　万萍的心脏砰砰直跳，怎么也睡不着了。隔壁房间里传来声音，想是杜家燕起床了，万萍也穿了衣服，下炕。

　　杜家燕睡眼惺忪，用凉水抹了把脸，“估计是谁家炸了。”

　　炸了？万萍忽的想葛家营做炮仗的人家，“妈，你以后别去了，我去挣钱。”

　　“你挣什么钱，挣了还不是婆家的，能给我多少。”

　　“都给你，你别去了，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没有钱，还不如没有命呢。”

　　“妈！”

　　“行了，赶紧做饭去。算命的说了，我且活着呢。”

　　杜家燕不听劝，仍旧去了。

　　万萍放心不下，待一切收拾好，去街里打听，爆炸是怎么回事。

　　街坊们也都在议论，街坊一：“昨晚葛家营又炸了一家。”

　　街坊二：“唉，造孽啊，真是要钱不要命。”

　　街坊三：“住他们隔壁的也倒霉，每天提心吊胆的。”

　　街坊四：“可不是吗，要是我，非让他们搬的远远的不可，命没了，他们赔得起吗。”

　　听了几句，没有听到想要的。万萍只好加入论人是非的大军中，“知道是哪一家吗？”

　　“听说是村外的一家，拌药的时候抽烟了，掉了个火星子进去，药少，没炸死，就是把房子给炸平了，人埋进去了，没伤到旁人。”

　　所谓的拌药就是把磨好的硝配上硫磺、泥土，做成□□，撞在炮筒子里。

　　至于那人，没被炸死，想来半条命也没了。

　　万萍忧心忡忡，就算杜家燕再不好，她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她不能眼睁睁地看她送命。得想个办法挣钱，把杜家燕拴在家里。

　　晚上杜家燕回来，万萍老话重提，还没说上几句，杜家燕就冷着脸打断了，“大妮，我跟你说过我只是扯炮筒子，跟拌药的离得远着呢，而且东家不抽烟，不会出事的，他们也得惜命啊。再说了，你能挣什么钱，等你想好了门路再说。”

　　杜家燕和几个一起干活的姐妹去爆炸现场看了，整个房间被夷为平地，人早就被送去医院了，她们没看到，只听旁人说，就伤了一个，他家里人都在别处睡觉。

　　杜家燕确实有点害怕，不过也就一会儿的事，几个人嘻嘻哈哈的，很快就给抛到脑后去了。

　　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总觉得离自己很远。加上东家一个月结一次工钱，拿到钱的喜悦，把一切都冲散了。

　　万萍见劝不动，只好让她离□□之类的远一些。空闲时间就琢磨着，找点活干。

　　可这活还没找着，事先找上门来——书记要换届了。

　　万秋生成为热门人选，他也存了势在必得的心思，挨家挨户拉选票。他也知道，空口无凭，答应了选你，真到选的时候，未必就真的选你。

　　万顺余威尚在，他要是拉下脸来，那些个软柿子还真的会被拿捏住。

　　万秋生咬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套不到流氓，一不做二不休，凡是家里有男人在的，给一盒好烟，没男人在家的，半斤猪肉。一村子轮下来也要不少钱。

　　到了万萍家，万秋生亲自上门，给送了一斤。

　　这是万萍第一次见万秋生，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西装，打了根海蓝色条纹的领带，头发三七分，笑起来的时候小眼睛一眯，透着一股子坏水。

　　他来之前估计筹算好了，正好赶上她们吃午饭的时候。

　　杜家燕人虽然在葛家营，村里的风吹草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这几天村里都在传万秋生贿赂村民拉选票的事。

　　万秋生嘴巴甜，先叫婶子，把肉放在她们吃饭的桌子上。肉用报纸包着，猪油浸透了整张纸，和肉黏在了一起。

　　杜家燕瞥了一眼，明知故问，“你这是干啥？”

　　“婶子，明人不说暗话，投选票的时候你投我，以后有什么事，我肯定给你办。”

　　“哟，是为了这事啊。”杜家燕笑呵呵的，“你不说我也得投你，十拿九稳了吧？”

　　“这哪有准的事，万顺怎么着也当了这么多年的书记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杜家燕撇撇嘴，“他都多大年纪了，也该退下来让年轻人上了，秋生，婶子可是看好你的。”

　　“多谢婶子。”万秋生瞟了眼正在吃饭的万萍。

　　万萍扎马尾，没留头发帘，露出整张俊俏的脸来，密而卷翘的眼睫毛像蝴蝶一般轻轻颤动着翅膀。她觉察到万秋生的视线，瞥了过来。

　　万秋生被逮个正着，顿时尴尬地红了脸，忙咳嗽几声掩饰，“婶子，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你吃过饭没？要是没吃跟我们一起吃，……就是没有好菜。”

　　“不了，还得去别家。”万秋生急匆匆离开，走的太快，被门弦绊了下，差点摔倒。

　　万敏噗一声笑了，“大姐，我怎么看他像落荒而逃啊。”

　　万萍白她一眼，“吃你的饭。”

　　姐妹俩早就和好如初了，其实也不能算和好，就是万敏觉得被抓了个正着觉得不好意思，等那种感觉淡了，也就跟以前一样了。

　　杜家燕嘱咐万萍，收了人家的东西，就选人家，反正她是不喜欢万顺的，万秋生多随和。

　　填选票的时候，杜家燕没在家，万萍依着她的嘱咐选了万秋生，反正谁当书记，她也无所谓。

　　本是板上钉钉的事，竟然出现了波折，万顺依然当选书记，万秋生以一票之差败北，捞了个副书记。

　　可想而知，万秋生得咬碎多少颗牙齿，他还是没有斗过那只老狐狸。

　　当时大喇叭上广播换届结果的时候，引起一片哗然，都纷纷感慨，万秋生还是嫩了点。

　　至于当事人，则是被他老子追了八条街，花了老子那么多钱，你给我弄个副的回来。

　　万秋生：副的怎么了，离正的不就差一步吗。

　　而这一步，他会把他缩成左脚脚尖挨右脚脚后跟那么近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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