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五妹哭得肝肠寸断, 连去找大夫的心思都没有, 就想跟着儿子一起去了, 哭晕过去好几次。
孙爱珍到底年纪大些, 经历的多, 比黄五妹冷静, 先哭了一场, 又问黄五妹乔梦成是如何死的,黄五妹的脑子拎不清,说的断断续续, 前言不搭后语,孙爱珍总算拼凑出个大概。
这事肯定不能这样算了,去药铺打针时那么多人都看到了, 想赖都赖不掉。若是再倒退十年, 孙爱珍自己就跑到药铺讨说法去了,年纪大, 腿脚不方便, 若是动手, 说不定自己也得跟着孙子去了。孙爱珍自然第一个想到留在家的四儿子。
乔庆杰的脸上阴晴不定, 牙齿咬得格格响, 要万萍开门, 真要去抄家伙。
万萍怕他没个轻重,真要打死人,他得去坐牢, 眼看孩子就要生了, 这个节骨眼千万不要出问题。
万萍握住乔庆杰的手,柔声劝道:“你先和妈去药铺理论,成成是被打针打没的,他们想抵赖也抵赖不了,是赔钱还是赔命,都得有个说法。你们不要冲动,咱们是占理的一方,就心平气和地讲,咱们要是先闹,有理也变没理了。”
乔庆杰急躁的心情总算缓下来一些,经历的事情越多,越知道有些事不是拳头能解决的,可成成那么小,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呢。
“先礼后兵,你放心,我晓得。”他半搀着孙爱珍,要万萍在家里等,不要跟去。
万萍身子不便,自是不好去凑热闹,在家里也等不下去,只好缀的远远的,万一真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
药铺里是最不会断人的地方,总有人感冒发烧,或打针或吊瓶。
乔庆杰和孙爱珍一走进去,大夫就问哪个看病,哪里不舒服。
大夫叫乔济民,在卫校学过两年医,前年毕业,开了这家药铺。医术跟老中医没得比,就看些感冒发烧的普通病症。年纪比乔庆杰大上几岁,都叫他小乔大夫。
孙爱珍先哭上了,“你给我孙子打的什么针,他一到家身子就凉了。”
乔济民的脸色顿时就变了,煞白煞白的,“婶子,你别乱说。”
“这种事能乱说吗,人都没了。”孙爱珍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孙子啊,你怎么就丢下奶奶一个人走了,你那么小,去阴间的路上又黑,没人陪着,怕不怕?奶奶要跟你一起去啊!”
乔济民吓得直哆嗦,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打死人不是小事,得偿命,“你……你确定……是……因为我……打针?”
孙爱珍一下子跳了起来,脸上又是泪又是鼻涕,双眼直冒凶光,一副拼命的架势。
乔庆杰拦住母亲,挡在她和小乔大夫之间。走过来的这一路他反而冷静下来了,成成已经没了,再怎么闹,人也不可能活过来。都说杀人偿命,他乔济民必须去蹲监狱,被枪毙,“成成发烧,你给他打的什么药?”
“先……先锋,我问过了,他不过敏。”乔济民又不确定起来,真的打的先锋吗?按说不应该啊,先锋是退烧的常用药。
他下意识去看垃圾桶,垃圾桶里扔了好多药棉,有些药瓶碎了,有些没碎,没碎的是装过抗生素的,下午来了四个发烧的,乔梦成是最后一个。
也顾不上扎手,乔济民从垃圾桶里翻。翻着翻着,乔济民不动了,牙关格格打战,从一堆碎玻璃渣里拿出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药的小瓶。
下午来的病人没有需要用这个药的,难道真的是自己打错了?乔济民的眼前阵阵发黑,有些站立不稳。
乔庆杰一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了,拎起乔济民就是一拳,“你这个混蛋!庸医!赔成成的命!”
他这一拳极重,乔济民趴在桌上,装针筒的盒子哗啦掉在地上,摔开了盖子,针筒掉了出来,枕头扎进土路,歪歪扭扭的,好像在嘲笑他,明知道医术不精还开药铺,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
脸上并未感觉到疼,嘴里的血腥味刺激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个小时前的情景如电影回放,一点点呈现。
也是邪门,下午来的都是大老爷们,一个个的说起荤笑话,他也跟着乐,黄五妹母子就是这个时候来的,病人们止了玩笑话,他的脑子里还在回旋着。看完温度表,去里屋拿药,这个药和先锋的盒子很像,挨的又近,他就打开盒子,拿了一瓶出来。
往常很熟练的操作流程,也鬼使神差般忘记了,看也没看药名,就吸进了针筒。
乔济民拼命咬着下唇,他怕一松开自己会叫起来。
老师说抓药的时候你们一定要看清,千万别拿错了,看病不是做习题,错了可以重来,一错就是一条人命。
当时他还不以为然,人命关天的事怎么会错呢,……原来真的会错。
乔济民拼命撞桌子,撞完,跪在地上,疯了似得磕头,厚重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乔济民的额头很快流出了血。
孙爱珍动也不动,这几个头,她替孙子受了。
原本挂吊瓶的病人,赶紧给自己扒下针,悄悄往外退,准备看病的撒丫子就跑,任谁都不愿让一个打错药的大夫看病。
乔济民的母亲闻讯赶来,也跟着一起跪在地上磕头,“我们家济民真不是故意的,他做大夫两年多了,从来没有看错过病,付不起钱的,一直赊账,济民都没去要过。爱珍,你行行好,放过我们家济民,多少钱我们都赔。”
孙爱珍掩着面哭,多少钱也买不回孙子的命啊。
乔庆杰偏过头去,一直隐忍的眼泪点点从眼眶里往外溢,放过乔济民,谁给成成个公道,“这事你们去跟我三嫂说,三嫂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是是,济民,我们去找黄五妹,赔命赔钱,咱们都认了。”
济民母亲搀了几次都搀不起来,乔济民神情呆滞,嘴里一直喃喃着,我打死人了,我打死人了……
济民母亲急的哭起来,知他是急火攻心,迷了心智,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人是你打死的,你去给我找黄五妹!”
乔济民的眼睛里有了丝清明,又很快褪去,他盯着母亲看了好一会儿,竟嘴巴一咧,笑起来,“嘻嘻,我打死人了,我打死人了!”他突然挣开母亲,跑了出去,跑的特别快,一边跑一边笑,不断重复着我打死人了,手里面紧紧攥着小药瓶。
济民母亲先是呆愣,接着跟着跑了出去,“济民,济民!”
乔济民疯了,跑掉了衣服,跑丢了鞋子,爬上小河边的大柳树,嘻嘻地笑,手里依然攥着那个瓶子。
济民母亲嗓子都喊哑了,又不敢上去拉他,怕他掉进河里。
乔庆杰的心里五味杂陈,侄子命没了,乔济民疯了,若是他当初细心些,打针的时候多看一眼,也不会酿成惨剧。
孙爱珍冷眼看着,觉得痛快至极,她向来薄情,并不会因为乔济民疯了就算了,她跟济民母亲说:“乔济民疯了,就留他一条命,但是你们该赔的钱一分不能少,我孙子的命怎么说也得值十万块钱。”
济民母亲老泪纵横,这个家要散了。
……
乔梦成的丧事没有大办,他还是个孩子,若是以前连祖坟都不能进,孙爱珍叫人在死去的丈夫边上挖了个坟,梦成到了底下有爷爷照看,不会害怕。
黄五妹三日来滴水未进,瘦的不成人形,两只眼睛空洞洞的,谁给她说话,她也不回应,死死拉着乔梦成的手。
天气热,乔梦成的尸体已经有了味道,苍蝇在他的头顶盘旋,乌鸦也在屋顶叫。
还是乔庆来掰开了黄五妹的手,黄五妹又抓又挠,真跟疯了一样。
乔庆来抬手给了她一巴掌,“要疯到外面疯去!”
乔庆杰在乔梦成去世的当天就给乔庆来打了电话,他也没有隐瞒,乔庆来在外面过的潇洒快活,一般的理由拽不回来。更何况他也不想找理由,对于自己的三哥,乔庆杰满肚子怨气。
可是乔庆来根本不相信,他竟笑着说:“老四,为了骗我回去,你竟然诅咒我儿子死了,亏你还是他的叔叔。”
电话里长久的沉默,乔庆杰偶尔轻微的抽泣声传来,乔庆来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说话的语气有些僵硬,“戏演的挺像啊,不去做演员可惜了。”
“三哥,我没骗你,你回来吧,成成的丧事还等着你办呢。”
直到乔庆杰挂了电话,乔庆来还握着话筒,我儿子好好的,怎么会死呢,你们肯定是为了让我回去,合伙骗我。
乔庆来的心里很不愿意承认,可是潜意识相信了乔庆杰的话,连夜买火车票回来了。
死气沉沉的院子,呱呱叫的乌鸦,断断续续的哭声都告诉他,他的儿子真没了。
乔庆来几乎是冲进屋子里的,儿子安安静静的躺在炕上,双眼紧闭,胸口一点起伏都没有,黄五妹拉着儿子的手,木呆呆的,双眼肿的跟核桃似得,女儿挨着黄五妹,期期艾艾的哭,间或叫一声成成。
乔庆来嗷一声,像头失去幼崽的野兽,跳上炕,抱起乔梦成,“成成,爸爸回来了,你叫爸爸一声,爸爸买了你喜欢吃的零食回来。”
怀里的孩子冷冰冰的,胳膊毫无生气地下垂,无论他怎么叫喊都没反应。
“成成是怎么死的?你说!你说啊!”乔庆来的眼睛血红,死死抓住黄五妹的胳膊,黄五妹依然握着儿子的手,她不想再重复了,每重复一遍,儿子在她的心里就会再死一遍。
黄五妹悲戚地抱过儿子,放在炕上,给他盖上毯子,轻轻拍着他的小肚子,好像小时候他调皮不肯睡觉时一样。
乔庆来知道从黄五妹这问不出什么,冲到外头找乔庆杰。一大家子都在院子里,谁也没说话,默默做着各自的事情,孩子死了,比死了个老人更加让人痛心。
乔庆杰一五一十地说了。
“乔济民,老子杀了你!”乔庆来疯了一样跑到乔济民家,乔济民抱着树杈子,嘻嘻地笑,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划破了,成了乱布条。
乔庆来抄起铁锹,“乔济民,你给老子下来!”
乔济民朝他笑,哈喇子流出尺长,“嘻嘻,我打死人了,我打死人了。”
乔庆来的心就跟被人挖掉一块一样,你害死我儿子,还往老子伤口上撒盐,“你下不下来,你不下来我就上去!”扔了铁锹爬树,他爬的很快,一会儿就抓到了乔济民的腿,一拉,就给拽了下来。
乔济民重重摔在地上,脸先着地,以诡异的姿势趴着,半天没有动弹。
济民母亲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个蒲萝,正在补一件破掉的衣服,济民父亲前些年去世了,家里靠着济民养活。知道济民打死人后,济民老婆带着孩子走了,她说不愿意跟着一个疯子,也不希望孩子有个打死人的爸爸。
她觉得济民死了也好,一来给人家偿了命,二来也不用赔钱了,她一个老婆子去哪里弄那么多钱。
乔庆来有些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就轻轻拽了下,乔济民怎么掉下来了,不会死吧?
他急忙爬下树,去翻乔济民,乔济民的脸上又是血又是土,有些恐怖。
乔庆来偷偷看了济民母亲一眼,撒丫子跑了,乔济民肯定不会摔死的。
人确实没有摔死,但是摔断了腿,暂时不能爬树了。
乔庆来越发觉得家里没了留恋,黄五妹更傻了,时常对着空气叫成成。乔梦媛一个孩子既要照顾母亲,又要洗衣煮饭,眨眼间就成熟了。
以前乔如雨经常来找乔梦媛玩,乔梦媛也以姐姐马首是瞻。乔梦成死后,乔如雨就不来了,她总觉得乔梦媛阴沉沉的可怕,也不叫自己姐姐了,叫她乔如雨。
乔庆杰跟乔庆来起过一番争执,家里这样的情况他还往外跑。
乔庆来以公司放假少当借口,乔庆杰只冷冷地笑,他说:“三哥,你不会有好下场。”
乔庆来也冷冷地笑,他有了工作,又有了漂亮女人,这样的结果还不算好吗。
……
乔庆杰家愁云惨淡,乔善善家一筹莫展。
顾万里和张灿被停职,上报到教育局,吊销教师资格证,以后不得录用。
张灿卷铺盖回家,顾万里被舅舅一通骂,又被乔胜强骂,独自住在买来的院子里。
因着长久不住人,房间里潮湿阴暗,墙角张了蜘蛛网,晚上还有老鼠咯吱吱的咬。
不当老师也好,工资那么少,还累,天天讲课,嗓子都哑了。
顾万里睡了几天大觉,琢磨着做点什么赚钱的营生,他最眼红乔庆杰,从老婆手里弄来厂子,哼,吃软饭。
至于乔善善那边,他连想都没想过。
他不想并不代表乔善善不想,是离是和,你倒是给句痛快话。
其实乔善善的潜意识里还抱着和顾万里和好的愿望,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他们做了那么久的夫妻,还有了个孩子。
她是不同意离婚的,她一个人女人带个孩子,能嫁到什么样的好人家呢。
乔善善央求乔胜强,原谅顾万里,让他住到家里来。
乔胜强却是铁了心,他绝对不会让顾万里踏进家门一步,也绝对不会让他再次伤害女儿。
乔善善哭了好几天,一点儿效果都没有,决定从顾万里那下手,让他给父亲赔罪。
可是顾万里连正眼都不看她,“不是说要离婚吗,离吧,我不在乎。”
乔善善又哭,问出大多数女人经常问的话,“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顾万里嗬嗬地笑,像听了好笑的笑话,“我当然不喜欢你,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我编的,我跟谁都这么说,不信你去问万静、张灿,我就喜欢你们的身体,年轻充满活力,其他的我都不要。”
乔善善气急了,她的心里一早有了答案,可是听他说出来,还是难受,止不住地颤抖。她扬手要打,被顾万里攥住了胳膊,又狠狠甩开,“想打我,你还不够格!”
乔善善咬牙,一字一顿地说:“顾万里,你听好,我要跟你离婚!”
顾万里大笑,“离,离啊!”
正如万萍说的,离婚并不难,只要双方铁了心,商量好了一切,只是到民政局走一趟的事。
乔善善上交了红色的结婚证,留下了绿色的离婚证。从今后,她和顾万里没有任何关系,儿子该跟她的姓,她不想让儿子叫卓尔,名字是顾万里取的,取自君子卓尔不群,当时她觉得自己的男人好有学问,名字也有出处。
她觉得儿子不需要做君子,只要做个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人就好,别跟他爹学。
乔善善重新给顾卓尔上了户口,改叫乔乐乐。
乔善善成为了乔家村第一个离婚的女人,总觉得矮人一头,出门也被人指指点点,得到最多的是嘲笑。
乔善善愤愤不平,明明是男人的错,为什么受嘲笑的人是我?顾万里要是不花心,我怎么会离婚。
可是村里人不管,女人离婚就是丧道德的事。
乔善善总是很早出门做活,很晚回来,避免与人碰到,她想等时间久一些,大家就忘记了。
……
万萍很惊讶,乔善善真跟顾万里离婚了。听到消息的那刻,她竟开心地笑起来,乔善善也算有些可取之处。
乔庆杰也很惊讶,惊讶的程度比万萍更甚,女人狠起来果然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猛然间就想起万萍掰着手指跟她说离婚如何简单的事来。
有人开了头,就有人效仿,万萍可别跟着学,学好难学坏可容易了。
乔庆杰旁敲侧击,“村里这么多人就乔善善一家离婚了,可见大多数人的夫妻感情还是挺好的。”
万萍撇嘴,手里边的毛衣针上下翻飞,她又拿出来织了,织的全是小小的一点儿,开衫、裤子、帽子,跟乔庆杰的手掌一边大。
“那可未必,大多数的女人都在忍耐,孩子小,没有经济能力,离婚后怎么办,再结婚说不定还不如这个呢,凑合一天是一天。”
“说的跟真的似得,你经历过?”
万萍的手顿住,可不是经历过,两个人的时候怎么样都好说,有了孩子一切都变了,得有专门的人照顾,房间里没有一刻是干净的,往往才收拾好,孩子就会把房间搞的乱七八糟。
再大点,就是孩子的教育问题,他们人在外面,总不能还用老一套,硬是攒出钱给孩子上兴趣班,日子过得捉肘见襟。
忙完工作忙孩子,忙完孩子又忙家务,像个陀螺。男人呢,总是能懒则懒,干点家务就觉得多了不起似得。
“媳妇儿?”乔庆杰伸手在她眼前晃,“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了。”
“没,没想什么。”万萍低头织毛衣,心不在焉的,竟织错了,只好拆开重新织。
乔庆杰狐疑地看她,刚才万萍的样子有点怪,可哪里怪,他又说不上来。
万萍重新穿好毛衣针,突然想起孩子的教育问题,村里的教育条件差,将来孩子长大,跟城里孩子的差距得有一火车那么大。
她是可以留在农村,圆她的农村情怀,孩子呢?也要成为土生土长的农村娃么,她觉得把孩子的问题摆到上面来。
三周岁,孩子要读幼儿园,这三年的时间,她得抓紧了。
喜欢村里一枝花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村里一枝花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