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生过一次孩子, 万萍还是紧张, 怕孩子生不下来, 又怕生下来脑子有问题, 或者手脚不全。焦虑随着月份的增大而增加, 大有坐立不安的趋势。

　　乔庆杰本来很轻松, 受她的感染, 也紧张起来。

　　快到预产期的时候，万萍又去市里做了次B超，医生说孩子发育很好, 头围有点大，若是万萍的身体素质好，顺产没问题。

　　万萍犹豫再三, 住进了医院, 真顺不下来，有医生在呢, 她心里踏实。

　　大概万萍是第一个因为生孩子而住院的, 孙爱珍在家里唠哩唠叨, 谁家女人不生孩子, 谁家不是找稳婆接生, 偏她不一样千杀杀地去住院, 家里有钱烧的难受是吗。

　　自从没了乔梦成，孙爱珍就有些神经兮兮，一件小事也能传的整个村子知道。

　　万萍住院的事更不用说了, 每回她跟街坊们唠叨, 杜家燕就在河对面冷笑，谁让我闺女有钱呢，就住院了，怎么滴，有本事你也去住啊。

　　身为婆婆你不去医院照顾着，还整天扯闲话，不嫌害臊。

　　万敏已经去实验中学读书了，孙爱珍亲自去送的，回来把实验中学夸的花一样，葛家营初中连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

　　她在村里的腰板挺的比竹子还直，家里三个闺女，两个有了出息，任谁也比不上。

　　乔庆杰打电话来，要杜家燕去医院，万萍快生了，他一个大老爷们又是新手爸爸，什么都不知道。

　　杜家燕问乔庆杰带的什么东西，缺了的，她给带过去。

　　其实也没有缺什么，万萍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需要什么都准备的妥妥的。

　　杜家燕上午到的医院，病房里没有闺女，问了护士才知道，万萍被推去产房了，急忙赶过去。

　　乔庆杰在产房外等，满脑门的汗，慌的坐不住，不停地走来走去。

　　杜家燕简直是天降神助，立刻给了乔庆杰主心骨，第一胎，头又大，怎么着也得生个一天一夜。

　　乔庆杰傻眼，他以为生孩子也就个把钟头，怎么要这么久，万萍撑不住了怎么办。

　　杜家燕白他，还能怎么办，挨着呗。又问他万萍进去的时候有没有吃东西，乔庆杰说没有，杜家燕急了，不吃东西哪里有力气生孩子，若不是产房的门紧闭，她一准冲进去了。

　　产房里头的万萍突然间不怕了，从开始发作的时候起，她的心就回到了原位，仿佛一直在等着这个时刻。

　　护士们有说有笑，根本不拿生孩子当回事，任你疼的死去活来，她们就一句话，还早呢，倒也时不时看她一下，报一声产道开到了几指。

　　万萍不停地呼吸，浑身汗渍渍的，护士拿手帕给她擦汗，让她继续深呼吸，等产道再开大一些，助产士就来了。

　　万萍咬牙忍着，痛感越来越厉害，眼前模糊起来，仿佛又回到生女儿的时候。

　　女儿提前半个月发作，打了个措手不及，那天就她一个人在家，阵痛一来，什么都做不了，她甚至不知道怎么给老公打的电话，那时候老公让她回老家，她不肯，执拗的要留在城里，为此婆婆都不肯来照顾月子。

　　万萍笑了笑，这次还一样，她来住院，杜家燕一次也没来看过，有时候她会恨恨地想，不来就不来，以后也别想抱我儿子。

　　助产士进来了，辅助万萍生产，万萍痛的喊出声，尖叫的那种，比顾万里追她的时候喊的还要尖，她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快被震穿了。

　　不断祈祷着，孩子你赶紧出来吧，别折腾妈妈了。

　　说也奇怪，竟突然间听到了哭声，很响亮，产房外头都能听到。

　　乔庆杰原地跳起三尺高，拉着杜家燕转圈圈，“生了，妈，万萍生了，我当爸爸了！”

　　杜家燕也跟着他转，眼睛里闪着泪花，这是她外孙呢。

　　乔庆杰跑到产房门口，垫着脚朝里面看，好像隔着门板就能看到似得。

　　护士抱着孩子出来，放到乔庆杰手里，乔庆杰不会抱，两只胳膊死死搂着，生怕摔了，孩子被抱的不舒服，哇哇大哭。

　　杜家燕赶紧接过来，“要这样抱，这只手在下面托着，孩子软，直不起来。”

　　乔庆杰不停点头，又问护士，“我媳妇儿呢？”

　　“马上出来了。”

　　万萍其实已经昏过去了，助产士眼神复杂，接生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孩子主动往外爬的，按说孩子身体软，不可能有力气的。

　　她跟护士小声嘀咕，护士笑她少见多怪，孩子出生的那刻从投生道里钻出来，还有前世留着的记忆，靠着本能往外爬有什么可稀奇的。

　　助产士咂舌，这小护士恐怕是看多了灵异类的小说，说话一套一套的。

　　……

　　万萍醒来的时候，身边躺着小小的婴儿，红色百子孙襁褓，脸蛋红红的，一头浓密的黑发。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她真正的亲人。

　　乔庆杰买了排骨回来，肉炖的酥软，又清淡，万萍全部吃光光了，她有些骇然，好像还没有饱，再来一份也能吃得下。

　　杜家燕在一旁撺掇，问她还要不要，乔庆杰跃跃欲试，就等着万萍点头好去买。

　　万萍舔嘴唇，为了不成为乔善善那样，摇了摇头。

　　月子里长的肉，再减掉难之又难。

　　万萍暂时不能动，照顾孩子的事就落在杜家燕身上，杜家燕眉眼间全是笑，第一次照顾男孩呢，梦终于圆了。

　　乔庆杰怕累到杜家燕让她去休息，杜家燕不肯，孩子小，一会儿拉一会儿尿，不能断人。

　　后半夜眯了下，又起来忙活。

　　第二天护士来赶人，顺产的不需要住院，能下地走路后就可以出院了。

　　乔庆杰找了个车，下午把老婆孩子拉回了家。

　　天气不冷不热，坐月子正好。

　　乔庆杰把屋里漏风的地方都挡上，窗户纸换做了玻璃，卧房门挂上门帘。万萍和孩子都躺在远离门的地方，孩子枕着红色的黍子枕头，头上围了一圈被子。万萍的头上包着毛巾，浑身汗哒哒的，奶水把胸前的衣服都洇湿了。

　　孩子张着小嘴哭，眼泪汪汪的，万萍抱过来，撩起衣服喂奶。

　　乔庆杰快速掀开门帘，又快速放下，盯着儿子鼓鼓囊囊的小嘴羡慕嫉妒恨，小子你霸占了你爹的地方。

　　“晚上想吃什么？”

　　“你看着做吧，我又不挑。”

　　生完孩子胃口就开了，什么都能吃下，以前她觉得肥肉吃到嘴里腻腻的，像没炒熟，今天中午吃了几块，竟觉得很美味。

　　乔庆杰绝对不会亏待媳妇，做了白菜丝溜肉片，丝瓜炒鸡蛋，整了一锅白米饭。

　　他把菜端到炕沿，抱着孩子，让万萍先吃。

　　万萍实在是太饿了，吃了两大碗米饭后，还想再吃一碗，犹豫再三，给放下了。

　　乔庆杰笑眯眯的，瞧着孩子睡着了，轻轻放在炕上，端了饭碗到厨房，吃的狼吞虎咽。

　　洗完碗，到院子里锁大门，远远看见孙爱珍过来了，走的不紧不慢，很是悠闲。

　　他还以为孙爱珍不过来呢，万萍一生完，就给她打了电话，她只高兴地说好，也没去医院看。

　　乔庆杰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后面生的孩子永远赶不上第一个，孙爱珍不喜欢赵小云，对乔如森却好的没话说，家里面的好吃的都留给了他，还经常塞点零花钱，没了乔梦成，更把乔如森当宝贝了。

　　孙爱珍到了跟前，对着自己儿子笑，“我来看看孙子。”

　　“刚睡着，你说话小声点。”

　　俩人一起进了屋，万萍和孩子都在睡。

　　孙爱珍坐在炕沿看，才生下来两天，根本看不出什么，她却说：“长得像你，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她伸手要抱，被乔庆杰给拦住了，“等他醒了再抱。”

　　孙爱珍悻悻然，嘟囔道：“怕什么，又不会醒。”

　　乔庆杰有些生气，到家都好几个钟头了，偏偏选这个时间点来，早一会儿孩子还在醒着。

　　万萍听到说话声，睁开眼睛，见到孙爱珍怔了下，叫了声妈，就去看孩子。

　　孙爱珍冷着脸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我明天再来。”

　　到了大门口，孙爱珍叮嘱乔庆杰，“给万萍多吃点肥肉，油大，下奶，猪蹄也多炖点，奶水足孩子才养的好，以后出了月子，万萍养的胖胖的，街坊们看了会说月子坐的好。”

　　乔庆杰有些不耐烦，当万萍是什么，喂孩子的奶瓶子，还是猪，养那么胖做什么。

　　就算他养胖，也要万萍能吃啊。

　　猪蹄固然好，养颜美容又下奶，一周吃个一次就行了，不能天天吃。

　　鲫鱼汤也一样是下奶的，乔庆杰叫来杜家燕照顾万萍，自己去鱼塘买了两条鲫鱼，炖成汤，一条给万萍吃，一条留给他和杜家燕。

　　杜家燕腆着老脸住下了，她告诉万萍，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说，身体亏的厉害，要补回来，再晚妈也给做。

　　万萍的眼睛酸涩，婆婆说来，好几天都没露面，生怕让她照顾，幸好有个妈。

　　周五下午，万敏回来了，盯着小外甥看，又伸出胳膊比，还没她胳膊长呢，脸也没有她的手大。

　　小外甥突然睁开眼睛，万敏啊一声，倒退了两步，又倾身向前，瞪大了眼睛看他。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万敏还鼓着腮帮子，脸憋的通红。

　　小外甥忽的笑了，脸边俩酒窝，“大姐你看，一一有酒窝。”

　　万萍给儿子起了个小名叫一一，大名是乔庆杰起的，叫乔福涛，万萍知他会惦记乔友涛一辈子，也就没吭声，默许了。

　　乔庆杰嗖一下冒出来，盯着儿子看，还真是，立刻苦了脸，“小子，你要步你爹的后尘了，唉！”

　　万萍纳闷，好奇地看乔庆杰，乔庆杰嘿嘿两声洗尿布去了，等儿子长大，你就明白了。

　　万敏很喜欢一一，不肯回去，一定要睡在万萍这，于是炕上又多了一个，一排五床被子，一一的最小，在正中间。

　　一一夜里要吃奶，饿了就哭，万萍便抱过来喂孩子吃，吃完又换尿布，一晚上折腾好几次，万敏醒了又醒，早上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哈欠一个接着一个，被杜家燕拎回家睡回笼觉。

　　……

　　孙爱珍不来伺候月子，也看不得杜家燕忙前忙后，到处扯闲话，没听说过哪家女儿出嫁后，亲妈还要过来伺候月子的，丢不丢人。

　　杜家燕早就憋着一团火，乔庆杰是男人，又没有经验，你身为婆婆不来照顾下就算了，还到处说我的不是，我倒要大家评评理，到底是谁不嫌丢人。

　　杜家燕在河对岸，故意说的很大声，“你们不知道啊，我到医院的时候，庆杰急的眼眶都红了，孙爱珍自大妮住院就没去看过，生孩子也没露面，庆杰给她打电话说生了，人家就高兴地笑笑，还是没露面。

　　生孩子那么大的事，又是给他家生儿子，人家连一句话都没有。出了院，就看了一次，孩子没抱过，尿布没洗过，到现在，万萍连个鸡蛋也没吃过她的，要不是乔庆杰忙前忙后地照顾，我早就把闺女带回家了。”

　　“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把大妮照顾好，女人坐月子最重要。”

　　“是啊，咱们别跟孙爱珍一样，三个儿媳妇坐月子，她一个都没伺候过。”

　　“她也不想想，她也是有女儿的，自己的女儿要是没人伺候月子，怎么办。”

　　“他们家闺女壮啊，牛似得，不用坐月子都没事。”

　　几个女人哈哈大笑，孙爱珍气得脸色铁青，是她们非要进我乔家的门，生孩子也是她们自愿，当年我生老三的时候就没坐月子，身体结实着呢。

　　她吭哧吭哧往乔庆杰家里走，杜家燕要是过来，她就轰出去。

　　乔庆杰正在晒小被子，花格子的被子上画了好大一块地图，这小子一上午就尿了三回，幸好杜家燕给多做了几条，不然真换不过来。

　　他见孙爱珍的脸色不善，又急匆匆往屋里走，急忙拦住了，她这个样子进去不是给万萍气受吗。他昨天特意去跟老中医讨教了，女人坐月子最重要，要是落下病那是一辈子的事，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动气，孩子会跟着一起上火。

　　“妈，你要干嘛？”

　　“我进屋看看。”

　　“看什么？”

　　“看我孙子！”

　　“一一睡着了。”

　　孙爱珍瞪他，“我每回来他都在睡觉，就这么不想见他奶奶？！”

　　乔庆杰觉得好笑，什么叫你每次来，加上这回你才来两回，“他那么小，连妈都不认识，怎么会认识奶奶。”

　　孙爱珍撞开他，往里走，乔庆杰的脸沉下来，拽住她的胳膊，“你看可以，别给我吵架，你要是气到万萍，我就带着他们住到市里，……我说真的。”

　　乔庆杰一直在心里憋着气，为什么一有事他最先想到的是杜家燕，因为他知道孙爱珍不可能真心实意地为万萍好，能不惹她生气就不错了。

　　本来老婆孩子都是他自己的，伺候月子是他的本分，自己妈来不来他也不介意，可你不能来给我老婆孩子找气受。

　　孙爱珍的身体慢慢佝偻下来，已经没了一个孙子，这个再住到市里，相当于变相的没了。

　　“妈。”孙爱珍抬头看他，“你要真想看一一，就拿出奶奶的样子，要只是想争口气，你就别来了，有岳母和我照顾着，万萍这里不需要更多的人。”

　　你不来，没人求你，也不用依仗着婆婆的身份，做些让人讨厌的事。

　　乔庆杰对母亲很失望，孙爱珍的确疼他，他也敬重她，孝顺她。婚前，对某些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婚后，她总是挑战自己的极限，与她的摩擦也越来越多。他喜欢万萍，希望给她一切能给的，孙爱珍呢，总是拆他的台，身为母亲，是不是也应该给儿媳妇一些亲情。

　　乔庆杰回到屋里，万萍在陪着一一玩，她的作息跟一一一样，睡一起睡，醒一起醒。

　　乔庆杰坐在炕边，轻轻叫一一的名字，一一对着他笑，嗯嗯啊啊的。

　　……

　　孙爱珍没有回家，出村往东走。地里才起的新坟，坟上盖着花圈，前面用砖头垒了简单的门，“门”里有好多黑灰和未完全烧尽的烧纸。

　　黄五妹经常来，坐在坟头哭，乔梦成的死带走了她的全部希望，她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生一个。

　　孙爱珍也坐在坟头上，她跟乔梦成说话，“成成，你有了个弟弟，叫一一，十五天了，要长到你这么大还有好几年。……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以后能不能有出息。你四叔怨我不去伺候月子，又不是我闺女，我为什么要伺候她，她算老几。”

　　孙爱珍嘿嘿地笑，狰狞而疯狂，给老四娶媳妇儿是她最后的愿望，老四连儿子都有了，所有的愿望都了了，她还能做什么呢？

　　突然间窸窸窣窣的，从坟的那一头，爬出来一个人，浑身的土，头发像草窝一样，衣服又脏又破，他咧开嘴对着孙爱珍嘻嘻地笑，“我打死人了，他就埋在这。”

　　孙爱珍怨毒的眼神没有离开乔济民半分，他还有脸来我孙子坟上，不偿命又不赔钱！

　　乔济民四肢着地，爬到坟顶上，拽下花圈上的花夹在耳朵上，又抓坟上的土，往自己身上埋。

　　孙爱珍慢慢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乔济民。”飞身扑下，掐住了乔济民的脖子，死死的掐。

　　乔济民双手双脚胡乱挣扎，坟头被压下去一大半，俩人都陷了进去。

　　孙爱珍的牙齿格格响，枯瘦的手指像两只大钳子，她要掐死他，给孙子偿命。

　　乔济民直翻白眼，嘴巴里流出涎水，挣扎的动作慢了，双眼渐渐失去焦距。

　　孙爱珍依然死死掐着他，突然间脑子里铮一声，触电般松开乔济民，骇然地推了推他，乔济民动也不动，她颤着手去探乔济民的呼吸，一点儿气都没感觉到。

　　孙爱珍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外爬，她真的掐死乔济民了，千万不要被人发现。她往外跑了几步，又去看乔济民，乔济民四肢摊开，毫无生气地望着天空。

　　孙爱珍又不跑了，往乔济民身上推土，对，把他跟孙子埋在一起，埋完嘿嘿地笑，成成，奶奶给你报仇了，到了底下，你要是还有气，就跟你爷爷一起揍他。

　　孙爱珍的心情真是好，看什么都顺眼，哼着小曲，迈着小碎步，偶尔抬起手看看，这就是手刃仇人的感觉，真是痛快。

　　……

　　乔济民自从树上摔下来，腿就落了残疾，一瘸一拐的。济民母亲不让他下炕，他就往下爬，从屋里爬到院子里，再爬到大街上。

　　济民母亲叹气，跟一个疯子讲不来道理，只能随他去。

　　眼看着天要黑了，乔济民还没回来，济民母亲到处找，又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最近乔济民总是跑的不见人，过个三五天又突然出现，起先也担心，生怕他在外面出事，次数多了，就不放在心上了，他疯是疯，依然知道回家。

　　济民母亲以为这次还是一样，找了一圈没找到，也就回了家，关上大门，没有落锁。

　　乔济民老婆走的时候把家里的钱都带走了，她一个老婆子又没有值钱的物件，门锁不锁都没关系，若是济民半夜回来，就能直接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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