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梦媛已经睡着了, 呼吸轻浅, 灯光在她脸上打下暗影。

　　黄五妹坐在炕头, 抚摸女儿又黄又软的头发, 她从不给乔梦媛留长头发, 嫌麻烦, 又是洗又是梳的。

　　记忆里, 自从生了这个女儿就没好好对待过她，甚至都没有发觉她已经长大了，细细小小的眉眼, 总是装着谨慎小心。

　　黄五妹很内疚，有限的脑容量开始仔细思考乔庆杰的话，媛媛的确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了。也许你会说, 还有家里人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她真的离婚, 带着媛媛回去, 等着她的是母亲的冷嘲热讽, 和父亲的责骂。

　　黄五妹亲了亲乔梦媛的额头, 心里想着, 离就离, 谁还真就离不开谁呢，她可以带着媛媛一起过日子，也不走远, 就在乔家堡, 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气死乔庆来。

　　也不管是什么时候，咚咚的砸对面的门，“我要离婚！”

　　里面的咒骂声戛然而止，开灯声，鞋子的踢踏声，开门声，乔庆来穿着灰色的秋衣，露出脑袋，“你真要离婚？”

　　“离，去民政局。”

　　乔庆来咧开嘴笑，“早这样不就得了，大家都清净。”

　　黄五妹冷冷哼了一声，回屋睡觉。

　　说也奇怪，自从乔庆来带着蔡佳回来从未睡过安稳觉，睡梦里不是跟乔庆来掐架，就是跟蔡佳拌嘴，今晚却一个梦都没做，一觉到天亮。

　　黄五妹拿出自己最好的衣服，用熨斗熨平整，穿在身上，头发梳的光光的，“起了吗？赶紧的。”

　　乔庆来单脚跳着出来，另一只手拉鞋跟，看到黄五妹的样子一愣，她这是要去离婚？穿的这么喜庆。

　　是，黄五妹穿大红色的西装外套，里面是手工做的偏襟小棉袄，下面穿深色裤子，头发挽成髻，还戴了银耳环。

　　手里拎着个浅蓝色布兜，里面装着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都是她拼死从乔庆来那抢过来的。

　　黄五妹打头，趾高气扬地走在前头，有人问她穿这么好看去干嘛，黄五妹回答的干巴脆，“我去离婚！”

　　……

　　乔梦媛起来后没见到黄五妹，她记得四叔说过的话，没有早饭吃可以去他们那。穿好衣服，在水龙头下洗了把脸，背好书包，直奔乔庆杰家。

　　乔庆杰在烧早饭，听到院子里的踢踏声，往外看了眼，嘴角一咧，这小丫头还真来了。

　　一一在练习翻身，小脑袋朝后抬，两条腿也往后崩，一下两下，每次快要翻过去了，又趴回来。

　　万萍大笑，捏一一的小脸蛋，“儿子，加油！”

　　乔梦媛推门进来，带进一身的寒气，“四婶儿。”

　　万萍招手，让她坐在炉子旁边，乔梦媛笑嘻嘻的，放下书包，在炉子边上烤火。

　　乔庆杰搬着桌子进来，放在地上，“来的正巧，刚做好。”

　　乔梦媛到厨房搬小板凳，放好。

　　万萍拿过枕头，挡住一一，再把他抱起来，变成仰面，下炕吃饭。

　　早饭有小米粥，白水煮蛋，油炸花生米，榨菜，万萍夹了粒花生米，咬得嘎巴脆。

　　乔梦媛比昨天好多了，没有那么拘谨，也不再狼吞虎咽，安安静静地吃饭，很讨人喜欢。

　　乔庆杰问她，“你妈又没烧早饭？”

　　“我醒来的时候，我妈不在。……自从那个女人来后，我妈就不烧饭了，她说烧了都是给狐狸精吃。”

　　万萍暗自摇头，做父母的一定要注意言辞，言传身教啊。

　　“以后都来四叔这里吃。”

　　“可以吗？”乔梦媛偷着去看万萍，万萍笑笑，点了点头，她也急忙笑起来，“谢谢四叔，四婶儿。”呼噜噜吃完，手背一抹嘴，背上书包就要去上学，万萍拦住她，把鸡蛋塞进她手里，摸摸她的头，“去吧。”

　　鸡蛋很热，拿在手里很暖和，连心也跟着暖了，乔梦媛笑嘻嘻地跑了。

　　万萍觑着乔梦媛跑的没影了，低声说：“我今早带一一出门遛弯的时候，听村里人说，三嫂和三哥离婚去了。”

　　“我昨天劝三嫂了，我和三哥虽然是亲兄弟，但是帮里不帮亲，要是我自己闺女，早就让她离婚了，我三嫂家远，又不待见她这个闺女，才被人欺负。以后咱们有了女儿，可得好好的疼。”

　　“啊啊啊。”一一不知道什么翻过身了，趴在枕头上，脖子太软，撑不住脑袋，脑袋晃晃悠悠的，流了一滩哈喇子，紫葡萄似得大眼睛滴溜溜乱转。

　　万萍喷笑，“你是同意你爹的看法吗？”

　　“啊啊啊。”一一把脑袋往枕头上一放，再也起不来了。

　　乔庆杰大笑，两只手从腋下夹住一一举了起来，“儿子，这叫父子同心其利断金。”

　　一一呵呵地笑，哈喇子从嘴巴里流出来，丝线一样，哩哩啦啦滴到乔庆杰的脸上，乔庆杰用袖子给儿子擦哈喇子，擦完才擦自己脸上，“要是让人家知道你把哈喇子流我脸上，我的脸还往哪儿搁啊。”

　　“啊啊啊。”一一举着拳头，脸上的表情很是愤愤不平。

　　这是什么意思？

　　乔庆杰看万萍，万萍歪着脑袋想了想，“我猜他可能在说，想让我流你们脸上，我还不愿意呢。”

　　“啊啊啊。”一一竟然兴奋起来，小脑袋点啊点的。

　　万萍目瞪口呆，这是……猜对了。

　　……

　　离婚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黄五妹和乔庆来因为孩子的抚养费和财产问题产生分歧，俩人在民政局差点吵起来，幸好及时被工作人劝阻，让他们回家商量好了再来。

　　乔庆来怕黄五妹反悔，咬牙做了让步，孩子归黄五妹，每个月给六百块的抚养费，家里的存款一人一半。

　　黄五妹的脑子大概只有这一回最好用，电视里的离婚片段突然给她提了醒，她和女儿不能净身出户，出轨的是乔庆来，犯错误的也是他。

　　黄五妹又挺着胸脯回来，像只战斗中的公鸡。

　　家里戚戚冷冷，乔庆来不在，蔡佳不会侍弄炉子，房间里冷的跟冰窖一样，乱糟糟的，也没有收拾。

　　黄五妹收拾东西，她和乔梦媛的，整整两大包。

　　蔡佳在门口盯着看，她穿的少，手冻的红红的。

　　黄五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看什么看，我还没拿到钱，不会这么快走。”

　　“什么钱？”

　　“要你管！”

　　黄五妹知道乔庆来没有告诉她家里存了多少钱，心里一阵痛快。

　　蔡佳跺跺脚，去找乔庆来，乔庆来正拿出存折，数一共存了多少钱，家底不多也不算少，八千来块，都是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来的。要给黄五妹一半，乔庆来舍不得。

　　黄五妹学蔡的样子靠在门框上，人家做起来妖娆，她做起来就是个树墩靠在另一棵树上，“取钱去吧。”

　　乔庆来磨牙，瞟了蔡佳一眼，不情不愿地起身。

　　蔡佳贪婪地盯着乔庆来手里的存折，迟早这里面的钱都是我的。

　　到了供销社，一沓钱交都黄五妹手上，乔庆杰真是心如刀割。

　　黄五妹却是痛快至极，早知道离婚能分他一半的钱，她早就离了。

　　黄五妹揣好钱，往家走，若是她的脑袋好用，应该让乔庆来把乔梦媛的抚养费一并拿出来，真的就榨干他了。

　　黄五妹早就算好钱的用处了，顾万里买的宅子不要了，前段时间就说要卖出去，没有人要，她琢磨着，自己又不打算回去，就买过来。

　　顾万里和乔善善离婚后，就离开了村子，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有的说去打工了，有的说去别的地方教书了，人品那么差的人，走了干净，谁也不愿意多问。他结婚时买的宅子用不上了，托老校长转卖。

　　村里人都有自己的宅基地，家里兄弟多，不够分的，会买一块，价格都不贵。

　　当初顾万里买的时候，是看乔胜强的面子，只花了一千块钱，打算原价卖出去。

　　黄五妹拣了个便宜，付给校长一千块，当晚就和乔梦媛搬了进去。

　　黄五妹做事这么利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所以，不要小瞧女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让你大吃一惊。

　　……

　　万萍很好奇为什么黄五妹不回娘家，还继续呆在乔家堡。过了几天，带着一一去串门。

　　家里收拾的很干净，炕单，被子都换成了新的，扔掉了很多旧物，有些空落。

　　黄五妹很欢迎万萍，又是沏茶又是倒水的，万萍让她别忙活，一起坐下说会话。

　　以前做妯娌的时候，相互看不顺眼，没了那层关系反而可以像姐妹一样拉话常。

　　黄五妹还是盯着一一看，大概是真的喜欢一一。一一这小子很会来事，张着手要黄五妹抱，黄五妹怔了下，万萍笑笑，递了过去。

　　软软的一团入怀，黄五妹差点哭了，满心的都是成成小时候的画面，如果儿子不死该有多好。那段时间过的真是晕晕乎乎，她甚至都没有想到要去找乔济民闹，就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活着也没有意思。

　　一一的小手握住她的手，摇了摇，黄五妹笑，“一一真乖。”

　　一一格格地笑，朝万萍身上扑，万萍接过来，他趴在万萍肩头，玩她的头发。

　　“三嫂，你为什么不带着媛媛走？”

　　“我为什么要走，错的又不是我，再说了，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已经熟悉了，再回家去，也是被人戳脊梁骨，还不如继续留在这里。”

　　说的也是，至少在乔家堡，大家都是同情她的。

　　黄五妹笑起来，“以后别叫我三嫂了，叫我五妹，或者……五姐。”

　　她被人叫了半辈子的妹妹。

　　万萍也笑，“五姐，以后我会经常来的。”

　　黄五妹说好，非常欢迎。

　　万萍觉得黄五妹经过这次的事长大了，也知道用脑子了，以前她的脑袋就是一团浆糊。

　　一一闹着要睡觉，万萍抱着儿子回家，乔庆杰不在，到省城买房去了，卖掉了好多的股票，也没有去注册工厂。俩人商量了好几天，万友不同意注册工厂，若是他们坚持，双方肯定会产生隔阂，事业才起步，忌讳这个，先这样做着。

　　明年乔庆杰趁着跑订单的时候，先找厂房，再多拉点订单回来，地方占不下，肯定是要搬的，可以一起做了。

　　到时候万友若还是不同意，只能决裂。

　　万萍等的心焦，不知道乔庆杰那边怎么样，她选的楼盘带自己的幼儿园和小学，户口也可以迁过去，所有问题一并解决。

　　想她前世，孩子都扔在老家，每年回去，母女俩就跟陌生人一样，才熟悉了，又要分开，感情一直不浓厚。这回，她要把孩子带在身边，陪着他慢慢长大。

　　在万萍的忐忑中，乔庆杰回来了，从包里拿出购房合同，买了一套108平米的，三居室，他跟人家软磨硬泡，打了个九折，花了四万多。

　　万萍抚摸着合同，内心飙泪，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了。

　　乔庆杰喝了口水，“房子明年年底交，媳妇儿，我们真要搬过去住啊？”他在村里住了这么多年，要他搬走，还真舍不得。

　　万萍握住他的手，“以后搬去城里的人会越来越多，咱们只是走在前头而已。”

　　乔庆杰叹口气，人往高处走，一辈子呆在村子里确实没啥出息，工厂扩大，村里也没有地给他们用。

　　他们买房的事情没有跟任何人说，其实就算说了，大概也以为他们疯了，家里有房子不住，巴巴地跑去省城买。

　　工厂里面紧罗密布的进行着，几个工人没有休息时间，天一亮就爬起来了，天黑再回家，一个个累的狗一样。

　　乔庆杰也跟着一起忙活，累了就给人家地递个烟，倒点水。订单已经排到了明年的四月份，活多的做不完。

　　前几天听说乔庆杰又要去省城，几个工人都抗议，让他赶紧招人，再拿订单回来，他们的命都要交代到这了。

　　乔庆杰唉声叹气，“要养老婆孩子啊，这点钱哪里够啊。”

　　“杰子，赚了不少了吧，还不嫌够。”

　　当然不够啊，赚的多，花的也多啊，房子一买，成赤贫了。

　　其实乔庆杰也有些故意，他就是要大把的揽订单回来，逼着万友去注册工厂。

　　万友还没想那么多，有这么多的活做，心里乐呵呵的。那天拿了分红回去，老婆高兴地一晚上没睡着，咱们这叫老来福，比出去打工的要强多了。

　　不过万友也愁，这么多的钱都存到银行里，万一银行不给他们了怎么办？老一辈的想法，总觉得银行不可靠，藏在家里又怕招贼。

　　万友老婆就问万友，万萍他们挣的钱都放哪儿了。

　　万友说，那我哪里好意思问，问人钱财都是忌讳的事。

　　万友老婆不管那么多，想跟万萍套近乎，顺便打听下他们的钱都藏到哪里去了。

　　万萍现在就是个奶妈，孩子醒着她就陪孩子，孩子睡了就洗衣服收拾家务，一日三餐乔庆杰都包了，他要是不在，她就去娘家蹭饭。

　　万友老婆来的时候，万萍正在洗衣服，全是小孩子的衣服，她拿了透明皂搓，小孩儿皮肤嫩，用洗衣粉容易烧皮肤。

　　万萍和万友老婆就是见面点点头，没有啥交集，她登门，万萍不知道她来做什么，先拿了板凳给她坐。

　　“婶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在家无聊，出门转转，正好转到乔家堡，过来看看你，咱们两家怎么说也是在一起合作的，还没有拉过家常。”

　　万萍笑，“说的也是。”她踮起脚朝房间里看了看，一一的两只小胳膊露在外面，睡得呼呼的。

　　“你婆婆没来给你带？”

　　“没有，有空会来看看孩子。”

　　万友老婆撇嘴，“你婆婆这个人越来越神神叨叨了，年轻的时候挺能干的，几个孩子养的都挺好，老了吧，就有些糊涂了。”

　　万萍只是笑，没有接话茬，她不想在外人面前说家里人的是非，跟在乔庆杰面前不一样。

　　万友老婆只好转话题，“我老头子说，你家男人很能干，工厂里的活多的做不完。”

　　万萍心里一动，“是啊，庆杰说要揽点活，大家都多赚点，过个好年。”

　　“是啊，今年真的赚了不少。”

　　“不多，你是没看见。”万萍故意压低声音，“庆杰说他去省城见订货商，人家带他到大酒店，吃鲍鱼龙虾，一桌菜就要一千块，咱们跟人家比起来，赚的连人家的零头都没有。”

　　万友老婆咂舌，一千块？！都够上他们家小一年的开支了。

　　“那得赚多少钱？”

　　“照他那个花法，我估摸着怎么着一年也得赚个几十万吧。”

　　“几十万？！”万友老婆险些从板凳上跌下来，“那么多。”

　　万萍乐，还没说更多的，不然吓死你。

　　“那么多的钱往哪里放啊？”万友老婆总算是问出了此行的目的。

　　“放股市，做投资，最不济放银行吃利息，不过钱贬值的快，放银行最不保险。”

　　这话算是说到万友老婆心坎里去了，“我和老头子都觉得银行不保险，以前的银行还倒闭呢。”

　　“做投资最好。”

　　“投什么？”万友老婆的身子前倾，直勾勾盯着万萍。

　　万萍嘿嘿地笑，“这我哪里知道啊，我又不会投资，庆杰想扩大工厂，那点钱根本不够用，哪里有钱投资啊。”

　　“不、不够用？”万友老婆的舌头打结，她还为钱放哪里发愁呢，她却说不够用。

　　万萍煞有介事的给她算账，“要想扩大工厂，就得换场地，去外面租大的，这得需要租金吧，你开工厂，总不能还跟小作坊似的吧，得去工商局注册，拿到正式的营业执照，给产品个名字，注册工厂是需要注册资金的，还要招工人，管理人员，这都需要钱啊。”

　　万友老婆的脸色煞白，万萍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肩膀，“婶子，你不用紧张，虽然需要的钱多，赚的也多啊，到时候一年就不是几万块钱了，是十几万，几十万啊。”

　　万友老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妈呀，钱真的就能赚那么多？

　　万友老婆本来打算到万萍这探听下他们家的钱都放哪里的，到头来反被万萍忽悠住了，那么点钱，确实不多啊，还不如人家一个零头。

　　万友下班回来，万友老婆就原原本本地把万萍的话说了。

　　万友闷着头抽烟，“这事他们跟我说过，年轻人野心大，也不想想钱是那么好赚的，万一赔了呢，他们是不怕，年轻，还可以重来，我老头子老了，禁不起折腾了，一年能赚个几个万块钱很不错了。”

　　“可是万萍说……”

　　“你别听她瞎说，我有数。”

　　万友老婆不放心，“万一他们甩开你单干呢？”

　　万友沉默了，真有这个可能，乔庆杰的能力有目共睹，这段时间把工人管理的井井有条，订单飞一样来。

　　“他爹，要不你考虑下？”

　　“让我想想。”

　　……

　　万萍把万友老婆来的事说了，乔庆杰止不住的乐，老天都在帮他们，有万友老婆吹耳边风，万友估计坚持不了多久，可是乔庆杰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媳妇儿，要是真注册工厂，我们去哪里弄钱，家里没钱了啊。”

　　万萍愣了半晌，“卖股票。”

　　“你当股票是摇钱树啊，除了亏的，我都卖掉了。”不然他也不会跟卖房子的磋磨那么久。

　　万萍拍拍乔庆杰的肩膀，任重而道远，“你继续买，我看好你哦。”

　　乔庆杰：本钱，本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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