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萍笑眯眯的, 仰靠着竹椅。乔庆杰说的唾沫横飞, 吹嘘自己如何英武, 如何使校长吓破胆, 校长又如何小心翼翼赔着笑脸, 将万敏的名字加入录取名单。
杜家燕的脑门上写着“敬佩”两个字, 女婿不花一分钱就解决了问题, 简直是我们万家的救星啊。她由衷地觉得女儿嫁的对,就该是这样的才能配得上自家闺女。
你家里再有钱,儿子扶不起来, 过了门还不是事事艰难——她这思想的转变直接导致择婿标准的改变,以后想娶我家闺女,先拿出能力来。
万敏第一次觉得她的傻子姐夫还是有用处的, 真心实意地喊了声姐夫, 接纳他成为家里的一员。
这也算是无心插柳,乔庆杰在万萍家的形象彻底树立了起来, 以后但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杜家燕张口就是——去问问你姐夫。
杜家燕烧了一大桌子菜款待女儿女婿, 不停地给乔庆杰夹菜, 完全把两个女儿冷落了。
万敏悄悄跟万萍说:“大姐, 你看到没, 妈都把姐夫当儿子了,咱们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万萍失笑,乔庆杰能跟家里融合, 这是好事, 她摸摸万敏的头,“妈还不是为了你在感谢他。”
万敏吐吐舌头,“我知道啊,就开个玩笑而已。”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完饭,又歇了歇,万萍和乔庆杰便回去了。
梧桐树的叶子都长出来了,宽宽大大的,风一吹呼啦啦地响,透着一股子凉爽劲。
万萍有些乏了,歪在炕上。乔庆杰把她搂在怀里,拿起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快端午了,天气越来越热,万萍是孕妇,体温本就高一些,早早换上了短袖。
乔庆杰隔着薄薄的布料抚摸她圆润的肚子,她这肚子真是一天比一天大,走路都叉着腿,从背后看跟鸭子似得。
每次乔庆杰都忍不住想笑,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什么三嫂走路腿是向外撇的,八成是怀孕的时候走习惯了,改不回来了。
想到黄五妹,乔庆杰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她这人脑子简单,若是知道三哥在外面养小的,肯定闹的房顶掀起来。
无奈地叹了口气,三哥这人越来越没章法了,老子是村霸,都没干出这种事来。
万萍的鼻息均匀,想是睡熟了,亲了下她的唇角,轻轻抬起她的头,放上枕头,抽.出胳膊。
万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嘟囔一声,“你要出去啊?”
“我去工厂看看,你睡。”
万萍又沉沉睡去。
乔庆杰抖开薄毯盖在她身上,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
万友的耳朵后面夹着根铅笔,用墨盒在板子上弹了条线,拎起木锯,滋唔滋唔地锯起来。他属于打酱油的,活多了就下手干,活少了就拎壶茶水,坐在树荫底下,一边监工一边跟工人们聊天。
买房子的事情黄了,倒是签回来很多订单,每张订单的数量都不小,能做到秋天了。
乔庆杰跟工人们打招呼,扔给每人一根烟。
“哟,红双喜,我还没抽过呢。”其中一个工人拿着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夹在耳朵上。
“抽完再跟我要,我这里还有。”乔庆杰拍拍胸前的口袋,勾住万友的脖子,“万友叔,咱俩喝会儿茶。”
万友穿藏青色的背心,后背湿了一大片,脸上的沟沟壑壑处溢满了汗水,撩起背心抹了把脸,点点头。
乔庆杰沏了壶茶,拿着两只玻璃杯,朝树荫下努努下巴。
万友先坐过去,伸长了腿,“老了不中用了,干两下活就喘。”
乔庆杰笑,“不是跟您说了,您就只负责监工,活做不完咱们再请工人。”
“请工人要钱啊,……杰子,这点你就不如万萍了,能省还是要省。”
这话若是别的男人听见怕是要急,我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一个女人吗,可是齐庆杰不同,别人夸他媳妇儿,比夸他自己还高兴。
“我媳妇儿能干,骑上马我也追不上啊。”
万友呵呵地笑,乔庆杰就这点好,说什么都不会恼。
茶泡的时间差不多了,乔庆杰拎起茶壶给万友倒上,“万友叔,我是真心实意的,咱们的厂子要长长久久地开下去,没有你可不行,以后就别干活了。我得经常往外跑,厂子有时候顾不上,全靠着您呢,您如果累出个好歹,咱们的厂子怎么办哪。”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个十几年,你放心吧,干点活,出出汗,我心里舒坦,要是让我闲着,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一样。”
干了一辈子了,真闲不下来。
“那你就刷刷漆,打磨打磨,做些零散不累的活。”
万友笑眯眯点头,“也行。”
乔庆杰端起水杯,轻轻呷了一口。万友忠厚,做事放心,他若真有个好歹的,这合伙人找起来就麻烦,当初也不知道万萍是了解过,还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给她拣了个宝贝。
乔庆杰失笑,人若是走运,还真是拦不住。
可人若是走霉运,也一样拦不住。
乔庆杰心血来潮,要万友教他做木匠活,正兴致勃勃地拿墨盒弹线,有人喊了他一声,“杰子!”
乔庆杰眯着眼睛朝大门口看去,微微怔了下,才这么短的时间没见,乔振华就像换了个人似得,头发长的都能扎小辫了,面容憔悴,胡子拉碴的,这么热的天气还穿着长衣长裤,小身板比他种在家里的小树苗粗不了多少。
乔振华的眼睛里一点儿神采都没有,木然地迈着双腿,“杰子,我有话跟你说。”
乔庆杰洗干净手,迎他进了堂屋,重新沏了壶茶,给他面前的杯子满上,“什么事?”
乔振华耷拉着脑袋,双手死死搅着,乔庆杰这才看到他的手背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手骨头突出。
好长一段时间,乔振华都没有说话,如同一座雕塑。
乔庆杰耐着性子等,喝到第三杯茶,乔振华搅着的双手松开了,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半的茶水,“杰子,我我我……”他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苦笑道:“我赔钱了。”
乔庆杰吁出一口气,他还以为出多大的事了呢,“赔了多少?”
“十几万。”
“什么?!”乔庆杰差点跳起来,眼睛瞪得跟牛眼一般,脸上的肌肉不断战栗着,十几万?!那得是多少钱啊,“你做什么了?赔那么多!”
“我玩期货了,没把持住。”乔振华双手掩面,手上的伤疤显得十分可怖,不一会儿眼泪就从手缝间流了出来,哩哩啦啦跟下了场小雨似得,掉在他的裤子上,留下一大片水渍。
乔庆杰唉声叹气,若是赔个万把块钱他倒是可以帮一下,十几万啊,他想帮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乔振华呜呜咽咽的,“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以为可以赚钱的,期货不是跟股票一样吗,一开始也赚钱了啊,怎么说赔就赔了呢……杰子,我该怎么办啊,他们说不还钱就要我的命,我整天东躲西藏,店也被他们砸了。”
乔庆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怒火烧的脸膛都红了,“你再说一遍,店被砸了?”
“是,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知道会这样。”
乔庆杰一把推开他,踉跄地跌回椅子上,“我不该盘给你的,不该啊,那是我和涛子的心血。”他重重拍打桌子,对乔振华说不出的厌恶,“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还欠你的转让费没有还,店,店我不要了,还给你。”
被人砸的稀巴烂,说要还,当初盘给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有多高兴。
乔庆杰闭了眼睛,不愿看他,“就这些?”
“麻烦你帮我照顾下我妈,我,我……”
“你要去哪儿?”乔庆杰漠然地睁开眼睛,猛然发现他的头顶冒出了根根白发,他比自己还小一岁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会去找我爸爸。”
“然后把你妈一个人留在家里,让她走上涛子父母的老路。”乔庆杰冷笑几声,“你放心,我肯定亲自抬棺材,跟葬涛子父母一样。”
乔振华惊恐地望着乔庆杰,嘴唇哆哆嗦嗦的。
乔庆杰又在他心上添了一把刀,“追债的找不到你,肯定会找到翠英婶子,店都敢砸,你们家也一定逃不过,砸了还是小事,就怕……”他看了乔振华一眼,“就怕不放过翠英婶子,逼你回来。”
乔振华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万友听到动静,朝屋里看了一眼。工人们也都很诧异,“万友叔,咋了?”
“干你们的活,不该问的别问。”他却伸长了脖子看,着实好奇的厉害。
乔庆杰慢悠悠端起水杯,慢悠悠地喝,待他哭得差不多了,问:“你从哪里借来的钱?”
“我舅舅认识一个放高利贷的。”
真是好舅舅,专坑外甥。
乔振华膝行到乔庆杰旁边,抱住他的腿,“杰子,你帮帮我,求求你。”
“我也想帮你,可我怎么帮,十几万不是小数目,就算把我的厂子卖了,也没有那么多的钱。”
乔振华又何尝不知道呢,可是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想到乔庆杰,他是他们的大哥,以前无论什么事只要找他就能解决,他是他们的大哥啊。
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学抽烟,一起下河捉鱼,一起去打兔子……不不不,那是乔友涛和乔庆杰,不是他乔振华,他和乔庆杰没有乔友涛亲厚。
可那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相互间帮衬着。
乔庆杰拉他起来,“翠英婶子知道吗?”
“我没敢跟我妈说。”
“下面我说的话只是猜测,或许是真的,或许不是。”乔庆杰再次给乔振华面前的杯子里倒满水,放到他手里,他的手特别凉,这么热的天气,一点儿温度都没有。
乔庆杰不禁想起那句话——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幽幽叹口气,“海子叔虽然跟翠英婶子离婚了,但我相信不是真的离,他是害怕连累婶子。你我都知道海子叔在做什么,他那个勾当赚起钱来不是小数目,我不信他一点儿都没有给婶子寄回来。”
乔振华的心里慢慢燃起希望,是啊,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乔庆杰拍拍他的手,“你回去找婶子,把事情都给她讲清楚,若是婶子打你骂你,你也别顶嘴,看看她那里有没有海子叔寄来的钱,能还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再慢慢想办法。”
乔振华再次跪在地上,“杰子……”
“你先起来,这只是我的猜测,还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乔振华抹眼泪,这么长时间了,就只有他一个人顶着,他都快疯了,每晚都睡不着觉,慢慢长夜,折磨地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恨起来自己来恨不得拿把刀把自己砍了。可他窝囊,连死的勇气都没有,恨的狠了,便拿烟头烫自己的手,闻到焦糊的肉味,心里一阵痛快。
乔庆杰扶起他,“你先回去吧,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婶子也想你了。”
…………
乔振华的身子摇摇晃晃的,白花花的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睛,短短的一段路走的十分吃力,若不是从小在村里长大,对路线熟悉,走到家都困难。
有人路过身边,诧异地看他,好心询问,“乔振华,你没事吧?”
乔振华摆摆手,舔舔干裂的嘴唇,晃晃悠悠过了桥,中间休息了四五次,家门遥遥在望。希望与欣喜一起填充心房,母亲手里握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比任何时候都相信乔庆杰的话,相信父亲给母亲寄来了钱。
大门敞开着,黑漆的木头大门,门板有些破损了,露出了缝隙,小的时候,他特别喜欢扣上面的缝隙,扣大了,就算锁了门也能挤进去。
乔振华扯开唇角,艰难地笑了笑,人若是一辈子不长大该有多好,即使惹了祸也有别人替你善后。
“妈……”拖长的尾音还没来得及收回,乔振华的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为煞白,踉踉跄跄地朝屋里跑,撕心裂肺地喊:“妈!”
翠英被人推出门外,扑倒在地,小臂先接触地面,朝前滑行一段,顿时擦出一道道血痕,血沁出来,形成小小的血珠。
推她的人,靠在门框上,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拿出一包烟,在手上磕了磕,咬住长出来的一根,旁边立刻有人殷勤地打着打火机,凑到烟头上,那人吸了口烟,吐出大大的眼圈,“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嘎嘎。”
男人留长头发,在脑后绑了个寸长的尾巴,穿黑色背心,粗壮的手臂上纹着一条眼镜蛇。
乔振华扶着翠英坐在小板凳上,“你们为什么到我家里来?欠你们的钱我会还的。”
“嗤,你这话说了多少次了,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子啊。”
“蛇哥,我回来就是来找钱了,你再宽限我几日,要是把我逼狠了,跳了河,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
蛇哥又嘎嘎怪笑,走到乔振华面前,脸色一变,照着他的肚子就是一脚,“我他妈不是吓大的,你死了,还有你妈,你爹,兄弟姊妹,再不济还有你舅舅,你朋友,我一个个地找他们算账!”
乔振华咽下嘴里的血腥,恶狠狠地瞪着他,“是我欠你钱,不是他们。”
“这叫连坐,懂不懂?”蛇哥踩在乔振华肩膀上,撩起他的袖子,擦干净皮鞋上的土,“我们今天来就是警告你,别跟老子耍花样,限你三天之内还钱,不还的话……”他冷笑几声,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刀子,在乔振华的脸上比划,“就不是想寻死的事了。”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还钱的,可是三天的时间太短了,我凑不到那么多钱,能不能再多宽限几天。”
“五天,不能再多了,老子也要吃饭。”蛇哥招招手,几个兄弟跟了上来,或向乔振华瞪眼睛,或吐口水,或不怀好意地呲牙一笑。
乔振华默默忍受着,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等有一天,老子有钱了,一定要你们这帮王八蛋好看。
翠英又气又心疼,她一直以为儿子在市里开游戏厅,本本分分地赚钱,那些人找上门来的时候,还以为他们找错了,儿子从来没有说过欠高利贷的事,本来她还存有一丝希望,直到乔振华开口。
乔振华来扶翠英,翠英气恼地拍开他的手,冷着脸偏过头去,“你别碰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妈。”乔振华跪在地上,“儿子不孝,害你受苦了。”
翠英抬手擦眼泪,“你为什么借高利贷?”
“一开始买股票赚了,再投钱进去赔了一笔,又投钱,又赔,赚的永远没有赔的多。听他们说买期货赚钱,我就投了一笔钱进去,真的赚了,妈,我赚了好多钱,有七八万,钱这么好赚,我想赚更多,钱全部投了进去,谁知道都赔了,我不甘心,想赚回来,可手里边没钱了……”
“所以就去借钱?”
“一开始没门路,是舅舅说他认识放高利贷的。”
翠英一巴掌扇他脸上,“我告诉过你离你舅舅远点,你就是不听!”
乔振华不觉得疼,反而觉得痛快,他拿起翠英的手往脸上使劲拍,“是,我该死,不听妈的话,钱没了,店也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翠英木然地流泪,前路一片黑暗,丈夫走私,儿子欠高利贷,他们乔家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她像想起什么,拽住乔振华的手,“店没了,乔庆杰没把你怎么样吧?”
乔振华苦笑,“杰子把店盘给我了,去年他去店里拿钱,我说就赚了四千块,他大概猜到我私吞了钱,就把店给我了。”
啪一声,翠英狠狠打在乔振华脸上,手都打疼了,她浑身颤抖,哆哆嗦嗦地指着乔振华,“我跟你说过,跟人家合伙一定要诚实守信,店本来就是乔庆杰的,你私吞了钱,还把人家挤出去了,你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就算你以前不听话,到处打架,可你还知道个义字,知道为兄弟两肋插刀,我,我我……”
翠英双眼一番,昏死过去。
乔振华又惊又怕,摇晃着翠英,“妈,你醒醒,你别吓我,我以后听话,你快醒醒!”
有人捏住乔振华的肩膀,半蹲下.身子,掐住翠英的人中,“你别晃她,气急攻心,过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乔振华木然地转过头,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杰子。”
乔庆杰叹息,“你嫂子包了饺子,让我给你们送点过来。”
两人扶起翠英,翠英双脚发软,喉咙里嗬嗬的,身体的重量全依在乔振华身上。乔振华身子虚,脚步踉跄,乔庆杰只得抱起翠英,进了屋。
屋子里一片狼藉,桌椅、碗橱全部翻倒,碗碟被摔得的粉碎,铁锅底一个大洞,菜叶子扔的到处都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乔庆杰踮着脚,走进卧房,把翠英放在炕上。
翠英气若游丝,拉住乔庆杰的手,“杰子,我们家对不起你。”
“别说这些了,我带了饺子来,你先吃点,我和华子收拾下。”
乔庆杰抬脚往外走,正好看到乔振华拿起了一块碎瓷片,鲜血沿着手里的缝隙滴落下来。
乔庆杰脸色大变,“华子,你做什么?快松开!”
乔振华脸色狰狞,神经质地笑起来,笑得喘不上气,直咳嗽,“咳咳咳,我……要我自己……记住……这次的教训,要……他们……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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