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窗户没开，光线有点儿暗。

　　田秉富坐在靠背大交椅上，他的背后是一面木刻镂雕的屏风墙，墙上雕刻着一只下山猛虎，虎口张开做咆哮状——田秉富的脑袋恰好对着虎口正下方的位置。

　　堂屋开间并不小，除了正中上位上坐着田秉富外，两侧安置的座位上也坐满了人，年纪看起来都比四十开外的田秉富要老上许多，但这些人的衣着都不如田秉富的富丽鲜亮。

　　此刻，这些老人们的表情看起来都很严肃，田秉富目光在东西两侧溜了一圈，最后目光收回，落到了正中间的空地上。

　　覃文娜正狼狈地跪伏在地上，头上佩戴的银饰掉了一地，脑后那根粗长的辫子正被人用手扯着。覃文娜吃痛地仰起头，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儿，她却咬紧牙一声都没吭，那双滚圆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桀骜不屈的光芒。

　　田秉富只淡淡地扫了覃文娜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他手里拿了根细长的烟杆子，慢悠悠地啜着烟嘴。烟雾从他口鼻中缓缓吐出，堂上有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老头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嚷道：“文娜再怎么说，那也是我们覃氏的人，还没嫁到你们田氏去呢……”

　　这话没说完，那扯着覃文娜辫子的壮汉一脚踩踏在她的腰上，手劲同时一抽，覃文娜惨叫一声，咬牙痛骂道：“田正松，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什么德行，我覃文娜就是嫁猪嫁狗都不会嫁给你！”

　　田正松恼恨不已，一手扯着她的长辫子，一手举着一把黑锃锃的大剪子，只听咔嚓一声，覃文娜脑后的辫子齐耳断了。田正松尤不解气，手里举着剪刀，一把抓住她的短发，骂道：“贱人，让你发骚，早该按规矩剃光你的头，把你沉到江里去喂鱼！”

　　覃文娜尖叫，发狂挣扎，无奈她力气跟眼前的汉子根本没法比。田正松压制住她，又是两剪刀下去，覃文娜的头发顿时被剪得碎发乱飞。

　　那精瘦的老头气得手直哆嗦，他不敢管盛怒中的田正松，便指着置身事外只顾抽烟的田秉富，啐道：“别以为这一次轮到田氏掌族中之事，田氏推了你出来当这个亭长，你就以为可以只手遮天了。你莫忘了，亭长之上还有三老！”

　　田秉富没吱声，他大儿子也就是田正松却是“嗤”的声，饱含讥讽地说道：“三老可不姓覃！”

　　“正松！”田秉富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微微咳了两声。

　　田正松倒是十分顺从父亲，闻言松开覃文娜退到一旁，冲覃老头隔空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覃叔，你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田秉富说的客气，脸上却不带一丝笑容，看不出对覃老头有任何的尊敬，反倒像是在指责他大惊小怪一般。

　　覃老头气得脸皮直颤，偏偏环顾四周，发现在座的人都置身之外一般装聋作哑。

　　“田、覃两姓向来是姻亲之家，文娜和正松是从小就订下的娃娃亲，文娜是正松的婆娘，正松是文娜的夫主，这是我们族里传承千年的规矩。我作为亭长，要说的只有一句话，谁若是坏了规矩，谁就得死！”

　　一句话如重锤般击打在在场的每个人心头，覃老头面色不佳却没再吭声，覃文娜脸色一白，倔强不屈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畏惧之色。

　　“阿姐——阿姐——”堂外有人不停地叫嚷，打破了堂屋内的沉闷，“你们不能把我阿姐沉江！我阿姐有什么错！族里喜欢我阿姐的儿郎多了去了，要我说，就该由着我阿姐挑她喜欢的夫主！”

　　门外有人阻拦，大概最终都没能拦住覃文宁的脚步，他个子不高，力气却是数一数二的，守门的人被他几下就撂倒了，等他那几句话说完，人已经像尊杀神一般站到了堂屋门口。

　　覃老头皮包骨一样的精瘦脸上，微微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他们覃氏到底没有断绝希望，这一辈，田氏有田正松，覃氏也有覃文宁啊。

　　覃文宁一脚跨进门槛，目光就和田正松拧上了，田正松比他大了十多岁，小时候覃文宁特别膜拜田正松，跟个跟屁虫一样整天跟在田正松后面。转眼小豆丁长大了，倒是翅膀硬起来了。

　　田正松冷笑着瞪着覃文宁。

　　覃文宁咧嘴一笑：“亭长刚才说了规矩，我想我到底是年轻，对族里代代相传的规矩或有不熟的，所以就去请教了白老，央着白老请了简牍出来与我解读一二，却是没听过先祖定过沉江喂鱼的规矩。”

　　田秉富收起了烟杆，漫不经心的脸上换上了肃穆，声音依旧哑得不行：“你说你请动了白老？”

　　“没错！”覃文宁挺了挺胸，满是自傲。

　　堂上一阵交头接耳。

　　田正松一脸的不信：“胡说，白老怎么可能还活着，我二十多年前见过白老，那时候他少说已经百岁了……”

　　“正松！”田秉富喝断了儿子这种大不敬的话，“三老也是你能置喙的？”

　　田正松一凛，忙道：“是我不懂事。”

　　覃文娜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挨了不少打，脸颊肿了半边，嘴角破皮流血了，可她却站直了咯咯笑，花枝乱颤的，直笑得手腕脚踝上戴着的铃铛当啷作响，笑容更是肆意张狂，看得田正松心头一阵火起，险些没能按捺住性子。

　　“好阿弟！”她拍了拍覃文宁的肩膀，“不愧是我覃文娜的阿弟！你居然能见到白老，足可证明你比田正松强百倍！”

　　说着，朝田正松投去挑衅的一眼。

　　田正松双手握拳，胳膊上青筋暴起。

　　覃老头倒是兴奋起来，颤声问：“宁崽，你说的是真的？你真见到白老了？”

　　覃文宁倨傲道：“当然，何止是见到了白老，我还见到了巴老！”

　　“当啷！”田秉富的烟杆跌落在地，他似是没听清，沙哑的嗓音尖锐成一条细线，憋着气问：“你说你还见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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