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叶兰溪。
我出生在南方漫长而潮湿的雨季里,我孱弱的母亲萧索了一辈子,以我的出生换取了她的自由。我尚在襁褓,她就穿着华服,拿着离婚分来的财产,离开了这个她并不爱的男人。我总是在相框里看她的照片,却也不想念她,因为我有一个爱我如命的父亲。叶正和这个风流了一生的老头子,钟情的女子却唯独我。
我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五岁时把家里保险柜的钱拿出来剪成纸片,七岁的时候赶走了叶正和身边所有妄想成为我继母的人,十五岁的时候我喜欢的名牌堆满了房间。我个子疯长,性格嚣张跋扈,又缺少母亲的关爱,总是一幅男孩子的样子。直到那一年,我遇见了生命中无法回避的初恋。
一堂数学课上到一半,老师突然停下来了,我从半梦半醒中睁眼,一片清明。一道清澈的声音传过来,一个少年已经站在那里了。十六岁的冯唐正是他最好的年纪,身高站在人群中是拔尖的,早早过了男孩子的变声期,声音温和又好听。头发剪得短短的,偏偏在那么惹眼的脸上架了一幅眼镜。穿一件很普通的白衬衫,黑色的运动校裤,连鞋子也不过是一双杂牌的帆布鞋,在这样满目皆是富豪子弟的学校里,实在是太另类了。
他走过来,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瞳孔照成浅浅的棕色。他坐在我的斜后方,我想多看两眼,骨子里的骄傲却不允许我回头。
那个年纪的少年少女们,总会有讨论异性发出痴笑的时候。我没有这样的朋友,墙角却听了不少。最多的就是有关于冯唐的,女生一边艳羡着他的容貌,一边又虚荣地嘲讽他的贫穷。我每每听到这里,总是愤怒得很,一个男孩子,长得好看就足够了啊,钱我自己有啊!
冯唐也没有朋友,一幅不善言辞也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不喜欢除了跑步以外的任何运动,总是独来独往。我偷偷观察他许久,发现他家与我家的位置相背而驰,他早餐喜欢喝豆浆,耳机里总是放着披头士的歌,周三会把鞋子重新刷得很干净,周五放学会在画室多待一会儿。我这么小心翼翼,生怕别人看出我对他的不同,因为在我的观念里,只能男生来追求我讨好我,我却决不能露出半点兴趣。
有一个人发现了,那一日,留学生大卫把我堵在门口,非要塞给我一盒巧克力的时候,我正打算公式化而礼貌地拒绝他时,他忽然说:“不可能的对吧?我知道你不会接受的!”
“那你怎么还......”
他蓝色的眼睛眨了一下,说:“叶兰溪,我知道你的秘密。”
“什么秘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
“你喜欢的人是冯唐,对吧?”
我一时间又羞又怒,正想抓起书包狠狠地砸他一下,他却说:“我可以让你不留痕迹地接近他。”
“怎么做?”我好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大卫没有说话,蓝色的眼睛里氤氲着一层薄雾。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发下来时,冯唐果然一举超过了我前三的地位,拿下了榜首的位置。他不动声色地把试卷拿下来,大卫已经迅速占据了他身边的座位,和他开始进行长达一小时的谈话,内容从试卷错题到量子学再到霍金提出的黑洞理论。那大概是冯唐入学以来说过的最多话的一次了。幸好大卫的成绩只落后他五分,否则我真的不知道冯唐会不会正眼瞧他。
在屡次的交锋中,大卫终于成为了冯唐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而我,终于有借口和他们坐在一起吃午饭,离他更近一些了。
化学实验课重新安排小组的时候,我利用我的职位之嫌,把我自己和冯唐分到了一组。冯唐真的是一个很龟毛的人,比方说其他人做化学实验都抱着玩一玩的心态,中间总能找到说闲话的时间,冯唐却偏不,一本正经地拿着烧杯和试管核对刻度,表情集中的像在制造炸药。我撑着头兴致缺缺地看着他手里的举动,实际上是在偷看他的脸。他偶尔停下来对我说:“把化学课本打到第三十二页,就是我现在做的实验。”
我点头:“我知道啊。”
“那你看书啊,我脸上又没写字,你看我做什么?”
看吧,那时候的冯唐就是这么一个情商极低毫无生趣的人。在我懒洋洋地把书打开扫了一行字的时候,冯唐已经摘下手套去清理试验道具了。
实验室的打扫也是按组分的,我总是故意磨蹭到最后,拖延一点我们独处的时间。冯唐从不催我,只是尽职尽责的把自己的那一份做完,然后背着书包就走了,留下我一人气得直跳脚。不过有一次,我撞破了冯唐的一个秘密。
那一日我却是没有故意拖延的,只不过生理期提前了几天,当我从卫生间捂着肚子出来时,冯唐已经背上书包走到走廊了。我及时叫住他,走到他跟前,犹豫了半天,才闭眼直言道:“我生理期到了,现在急需征用你的校服外套,明天洗好还给你,谢谢!”
他却是如同听到“今天天气很好”这一类的平常话语一般,连语气都是波澜不惊的。他把外套从书包里拿出来递给我,说:“你等一下。”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他走进教室,迅速帮我扫了另外两组,然后走出来把教室门锁上,说:“走吧。”
那是他唯一一次肯送我回家,我正暗自欣喜的时候,刚走到校门口,却见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路边。冯唐的脚步停下来了,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看面容应当是冯唐的父亲。男人走过来对冯唐说:“怎么这么晚?我下班顺道来接你。”他转而看着我,笑得很慈祥,像叶正和,“这是你同学吧?不介绍一下么?”
冯唐面色沉寂,他对着我说:“这是我爸爸。”
我笑起来,至少是很乖巧的模样:“叔叔好,我是冯唐的同班同学,我叫叶兰溪。”
“哎,你好。一起上车吧,我送你。”男人邀约着。
冯唐点头:“上来吧。”
车里有一股香水的味道,我看见冯唐微不可闻地皱皱眉毛,却是什么也没说。冯唐的爸爸开着车,边对冯唐说:“你阿姨说后天周末来家里玩,你准备准备。”
“哪个阿姨?”
我想看看冯唐的神情,却发现他依旧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男人似乎对他的回答有意见,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说:“你文阿姨呀!还能是谁!”
“噢。知道了。”
我的心思早就不知道转了几个弯了,觉得冯唐真的是奇怪得很。从他父亲的穿着打扮来看,他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却总是拮据地省下午餐钱。与父亲的对话也很奇怪,听话里的意思,他父亲应当有不少女人,却又不见他对父亲厌恶或者冷漠的样子,毕恭毕敬恰到好处。正当我琢磨不透的时候,就到我家门口了。
冯唐的父亲看了一眼眼前的别墅,说:“说姓叶,原来就是这个叶家呀!你父亲是叶正和先生吧?”
“是呀!”我背起书包,礼貌地告别,“叔叔再见,冯唐,明天见。”
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我发现,他的目光始终没有在我脸上停留过,自然也不会和我说再见了。
我以为经过这件事,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会变得更亲密一些,可是不然,他对待我如之前那样,毫不在意。我曾在他走后,去画室看过他的画,只有留下的残笔,画的像是雨中的城镇,很是朦胧。回家以后,我吵着闹着要去补习班学画画,硬是用几个周末恶补了画画的知识,然后在某个周五下午,很及时地出现在学校的画室,装作偶遇的惊讶状:“你怎么也在这里?”
冯唐从画板中抬头问:“你也来画画?”
很好,终于是个问句了。
“是啊。”我坐在他身边,面上静如止水,心里早就乐开花了。我把画纸铺在画板上,拿起笔。还未落笔,脸已经转向他那边了,问:“你画的是罗马的万神殿?”
“你知道啊?”他的眼睛盯着画板。
“嗯,我......从小就很喜欢画画,老师也说我是有一些天赋的。”一开口就扯了谎,前半句假,后半句却没有说错,补习班的老师确实夸过我。
就这样居然打开了话题,我们从达芬奇聊到毕加索,从写实派聊到印象派。我只能暗自庆幸自己记忆力惊人,否则怎么可能一字不差地把哪一时期的哪一派别对上号。到最后,我的画纸上还是一片空白。
出教室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我刚从书包里摸出响了无数通的电话,头顶的灯就灭了。冯唐站起来把画笔收好,说:“快走吧,学校要关门了。”
楼道里很黑,手机的光也是幽暗的。他走在我前面,也没有拉我的手或是嘱咐我“小心一点”,我却满足得要命。到十字路口时,我抢先说了我想说的话:“对了,我们好像不同路的。这样吧,你把你手机号告诉我,我们到家了互报平安就行了。”
明知道就算让他送我回家,一路上也擦不出什么火花了,倒不如趁此机会要到他的手机号,以后方便私下联系一起出去写生啊什么的。他也没拒绝,直接就把号码输在我的手机上了。
我拿到号码,美滋滋地回家去。一到家,叶正和就对我发火了,那是他自我长大以来头一次对我发脾气,怒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还回来这么晚。我也是头一次没有跟他对着干,小心地讨好他,然后缩回房间钻进被子里抱着手机给冯唐发短信去了。
那时候用的还是小灵通,四四方方的屏幕,裹在被子里,那句“我到家了,你呢”,被蒙上一层水汽。等得我都要睡着的时候,他才回了一句“忘记了,去洗澡了”。就这一句,也能让我笑着入睡。
时间久了,总能说上几句话。我有意示好,再加上大卫在一旁使了不少劲,我总算成为了他在班里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元旦节那天下了一点雪,我们晚上六点在礼堂看节目。人群散了的时候,我看见有个女孩推着自行车拦住了冯唐的去路,像是在把一个漂亮的口袋塞给他的样子,不知说了什么,那女孩的脸蛋红扑扑的。我站在不远处,眼看着冯唐接过礼物,顿时一股怒火直窜心底,急匆匆跑过去喊了一句:“冯唐!”
那女孩见了,立刻羞赧地骑着自行车走了。冯唐回头看着我:“你怎么还没走?”
我的眼神离不开那个白色的纸袋,装作开玩笑的样子:“我可都看见了哦!那个姑娘在跟你表白吧?”
“说是新年礼物。”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甚至有些木讷。
我跟他并排走在路上,校门口栽种着一排法国梧桐,黄色的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会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低着头盯着我的脚尖问:“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不是。”
我诧异地看了冯唐一眼,我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这种问题。
“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我还没有遇见喜欢的人,自然就不清楚了。”
“那你干嘛要接受人家的礼物?”
冯唐的回答有点一本正经:“接受礼物不代表接受心意,我只是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惹哭一个女孩子,很麻烦也很丢脸。”
我笑着说:“要是跟你表白的是我呢?”
他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白色袋子扔进手边的垃圾桶,看都没看一眼:“说不定会直接像这样扔掉。毕竟......像你这样短的头发,在我的审美里不算是女孩子。”
我一瞬间咬住下唇,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头一次冲他发脾气,不顾一切的把压在嗓子眼的难过掩盖在怒吼中:“你算什么?!像这样的礼物我每天能收到一书包!神经!”
我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短发的样子非常丑。其实也不算很短了,刚刚及耳垂。我站在镜子面前忧郁了半晚上,想着我吼完那句话把冯唐丢下跑走的样子,真的狼狈极了。
从那以后,我就有意无意地开始蓄长发,偶尔剪短,也不过是喜欢他的心情跌宕起伏,又不能言语,只能拿着头发发泄了。
我们吵过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愿意再去面对冯唐。他则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也没有刻意回避我,但与我也不再那么热络。
真正和好全是靠着大卫了,我生日那天请他吃饭,他很有心,叫了冯唐一起来。是一家我很喜欢的法国餐厅,我坐在座位上,远远看着冯唐跟在后面,面上还要抑制住激动。
那顿饭吃得很和睦,当时我以为是因为冯唐也有意跟我握手言和,后来才明白,他其实从未把我的怒火当回事。他从未真正在意过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
见到我父亲叶正和的时候,是高二那年的暑假。叶家的别墅大得可怕,里面却只有吴妈一个人在打理。冯唐踏进门槛,有一瞬的停顿,我回头,见他稍有局促的样子,正想趁此机会奚落他一番,叶正和便走出来了。
叶正和待他很是亲切,也常常称赞他聪明自持。我那时候怎么晓得叶正和的心思,更是不明白冯唐的心思。我爱了一个我一无所知的男人。
不过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我见过的冯唐的父亲,忽然就去世了。高考快要临近的日子,他请了大半月的假。蝉鸣声声,我在数学课上偷偷发出去的短信,等到放学也没收到回复。
高考完后的一整个暑假,得知他的消息时,他已经身在罗马了。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在我印象里的冯唐,一直都是那个戴着眼镜不善言辞,融在一群穿着校服神采飞扬的少年中,显得那么孤僻又闪闪发光。定格在最后的毕业照里,那是我和他唯一的合照。
我不要水落石出,也不想揭开真相,我只想留住在我记忆里他的样子。他坐在周五的画室里,阳光倾泻在他的画纸上,迷雾中的小镇,他的故乡,我今生唯一触碰过的,他内心唯一柔软的地方。
我和大卫的故事又是另一说了。飞去纽约的时候,恰逢他们婚礼。复健很辛苦,我的腿脚还没好全,医生忧心我后生可能会落下残疾,我却全然不在意了。那日的天气很好,专机来接我们走,空荡荡的机场,也不用再回头期待什么。
谁年少的时候没有等过一个人,初恋总是不得圆满的。毕竟我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下去,还是留一点灰烬去惦念余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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