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安静下来，外面的光投影在窗户上，倒映出一段空白。冯唐忽然说：“小时候我最怕别的孩子提到有关于我身世的事情，我有一个神志不清的母亲和常年不回家抛妻弃子的父亲。我不怕别人嘲笑我，却最怕受到怜悯和同情，我就是在那时候，变得敏感又多疑，甚至自卑自弃。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可以享受到父母的关心，我却一无所有。我认定是自己不够强大，所以我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决不再任何人同情的目光里羞耻地活着。我可能爱过他们吧，有哪一个孩子不爱自己的父母呢？可是他们给我的绝望只能让我下了狠手，母亲死的时候，我以为她睡着了，偷偷给她盖了被子，后来家里来了很多人把她带走了。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送到祖父家。祖父太老了，没办法养活我，我生怕他也抛弃我，拼命地从菜市场厚着脸皮跟人讨要一点剩菜叶回家做饭，那时候，我家厨房的灶台比我还高，我总要站在板凳上炒菜。祖父是最疼我的，也没能陪我长大，我就回到了父亲身边。我恨他，因为我就得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悲剧都是因为他才造成的，可是他一点也不关心我。他总是有很多女人随意出入，他只关心他的公司和钱。我知道他心脏有问题，所以我藏了他的药，我很害怕，我看着他在地上挣扎。后来他变成我每一夜无法入睡的原因，我留着那个视频，是想在我每一次走不下去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想一想我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牺牲了什么。何照，其实，我很后悔，我渴望他的爱和关注，却用了最决绝的方式，把这个不能给我爱的人，从这个世上抹去了。”

　　何照咬着牙，没有说话。

　　“亚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朋友，他待我如兄长，我却带着他走上了绝路。那天，该死的人是我，他怎么能......替我抵了命，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明明错的是我呀！可是我救不了他，我知道他如果能开口和我说话，也一定会让我先救你，可是我还是没办法放下，因为我，他客死在中国，都没办法回到家乡看一眼......都是因为我一意孤行，都是因为我......”

　　有一些温热落在何照的发顶上，冯唐的胸腔颤抖着，仿佛在尽全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这样的我，这么糟糕的我，怎么配留在你的遗言里，成为你最后爱着的人呢？”

　　何照紧紧地抱住他，想给他一点力量，她说：“爱你的人不问原因，到死都会爱着你，无论是我还是亚瑟。我知道你很难过，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吧，哭出来才能真的过去。你这半生始终戴着面具和盔甲，也是时候摘下来了。”

　　他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却是悄无声息的。何照只能感受到他逐渐收紧的双臂，像是要把她融进自己的生命里。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像是弥补了母亲对一个孩子的宽慰。

　　一个生命中只有缺席和失去的人，在这浓重的黑夜里，用一场痛哭来忏悔和释怀。何照的心疼无以言表，只能陪着他，熬过天亮。

　　早上，何照一睁眼，身边已经没有人了。护士过来给她送维生素片，她揉着眼睛问：“请问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监护人？”

　　“没看见。咦？”护士把药放在床头柜上，刚好看见冯唐留在上面的便签条，她拿起来递给何照，“这大概是他留下的吧？你看看。”

　　何照喝了药，看着便签条上写着：小爱，我去一趟亚瑟的公寓，替他收拾遗物，等一会儿就回来。

　　确实是冯唐的笔迹，何照把一整杯的水都喝完了，心情也跟着外面的阳光放晴了。

　　冯唐走进这个被遗忘的房子里，亚瑟记性不好，总是把门口的密码设成四个一，冯唐一按，门就开了。不过是两个月的时间，里面已经布满了灰尘，他一走进来就忍不住咳嗽两声。电视机旁边的架子上摆着几个相框，还是他们在意大利时候拍的。冯唐不爱拍照，总是躲着镜头，只有亚瑟笑眯眯地对着镜头，眼睛弯成一条线。

　　冯唐拿出一个行李箱，一件件整理亚瑟的衣服，还有他喜欢的游戏机，碟片......不一会儿就装了一整个箱子。冯唐坐在地毯上，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说：“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只能在这里陪你一会儿了。要是有来世，我一定做个好兄长。”

　　他看向远处落地窗外的风景，天边云卷云舒，如同他的目光，悠远却恬淡。

　　何照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以后，很快就出院了。回到家里也是静养，很少再出门，只是偶尔去亚瑟的衣冠冢前祭拜一番。

　　乔乔听说了他们要办婚礼的时候，比何照这个当事人还要激动。立刻就要拉着何照去试婚纱，恰好冯唐最近一直在赶工作，所以就把一些杂事交给乔乔这个不怎么靠谱的人来办了。

　　何照身子也不方便，孕肚太大，很多婚纱都穿不上。最后冯唐专门请了设计师过来，量身设计了一件洛可可式的婚纱，蓬松的裙摆刚好能把肚子遮住。何照那日是和乔乔一起去取婚纱的，设计师是一个法国女人，见何照穿着出来的时候，惊叹地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了一句：“真漂亮啊！”

　　何照站在镜子前，脸上的淡妆也遮不住红晕，她像个少女一样，满眼都是穿上新裙子的喜悦。

　　冯唐是最后一个过来的，远远就看见何照被一群导购员围着。从裙摆到脖颈，再到脸蛋，他的目光慢慢移上去，眼睛里闪着光，比头顶的吊灯还要亮。他站定，说：“我的新娘子真好看。”

　　何照看着他，笑得很满足。

　　冯唐接着说：“不过还差了一样东西。”他走过去，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丝绒的盒子，在众人惊讶的眼眸中，他忽然单膝跪在何照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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