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多情总比无情苦

　　单人病房里，纨素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得几乎要和床单融为一体。印象中，清隐总觉得女人在怀孕的时候会胖，可纨素却反其道，从开始有妊娠反应体重不升反降，吃多少补品都没有用。

　　纨素怀孕一直很辛苦，从第四十天一直吐到快生产，但她为了孩子能有充足的营养，一直强忍着。那段时间，清隐一直在忙工作，余下的心思也大部分给了莫琳，自从知道胎儿在纨素肚子里很健康，他反而忽略了纨素，所以，纨素最辛苦的时候，他只是听莫琳和廖医生谈起，并没有看到。现在，纨素就在他的面前，为了莫琳，她选择了一条险路，而在这个时候，清隐却并没有站在她那边，更不用说给她支持，他甚至还超她发了火，对她说了如此伤人的话。

　　“女人生产在古代的时候等于是在鬼门关走一圈，在现代，虽然医疗条件比较好了，但毕竟还是个手术。”廖医生处理完莫琳的事，担心纨素，也进来了。他一边帮纨素调慢了点滴，一边小声地*地说，“我当医生也二十多年了，见过很多，但，每个女人进医院生孩子，无不是身边围着一大群人嘘寒问暖。纨素是自己一个人走进的产房，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我能感觉得到她心里其实很苦。她才二十一岁，在这个时候，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应该还躲在父母的羽翼下撒娇的，可她却要承受别人所不能承受的。本来一个人去生产就够让人难过的了，在这之前还听你说在那样的话，换做是你，你会是怎样的心情？”

　　廖医生看着清隐阴晴不定的脸色，想着自己答应莫琳要好好照顾清隐和纨素，还是决定把想说的话一次说完，他咬咬牙，说，“现在莫琳去了，在这个世界上，你只剩下了一个亲人，就是这个刚出生的孩子。照理说，纨素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为了她好，你大可以放她走，不再见她。如果真是这样，你也就没必要再怪纨素自作主张了。”

　　听到这句话清隐终于把目光移到了廖医生的脸上:“你什么意思？”

　　廖医生微微一笑，迎着他的目光说：“我的意思你很清楚，是你说孩子与纨素没有任何关系的。”

　　廖医生慢慢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霓虹灯，叹息着说，“纨素做手术的时候，我尽量给她安排了女医生女护士，而且全程在隔间陪着她。她是局部麻醉，所以头脑是清醒的，孩子被抱到她眼前的时候，我去看她了，我很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母爱，那种很圣洁，发自内心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希望纨素能自私一些，狠心一些，从此以后不要再去管孩子的事。可是，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做不到。清隐，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但是你以前做事向来狠绝不留余地，但是，这次算我拜托你，不要这样对待纨素，她还是个孩子，她已经承受太多了。”

　　清隐牵了牵嘴角，算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他又看向了纨素，想着不知道纨素能不能听到廖医生的这段话，如果听到了，那她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清隐看着纨素平静的脸，想着廖医生的话心里一阵抽痛，他替她掖了掖被角，走到廖医生身边，跟他并肩站立，许久，他说：“一开始我就错了，现在是错上加错。我欠纨素的，这一辈子都欠。但是，孩子是我和莫琳的，这一点我坚持。纨素想见孩子我会让她见，随时都可以，但是他们不能一起生活。这对孩子，对纨素都好。”

　　廖医生看着清隐不再言语，以他对清隐的了解，这是必定的结局。廖医生不知道是该替纨素悲哀还是高兴。他转身看了眼纨素，本来是平躺的脸已经侧向了一边。廖医生迅速瞟了一眼背对着纨素的清隐，趁他不注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到纨素身边，对清隐说说：“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纨素也需要休息。”

　　清隐向病床的方向看了一眼，廖医生的身体挡住了清隐的视线，他看得并不清楚，所以连纨素醒没醒都不知道。折腾了一天，他的确太累了，拖着疲惫的身体，便离开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廖医生在纨素病床前坐下了，柔声说：“坐月子的时候哭对眼睛不好。”

　　纨素紧闭着双眼，泪水却不听话地流着。

　　廖医生继续说：“我相信清隐这样做有部分原因是出于对你的今后考虑，他还是关心你的，而且他也不是绝情的人，对起码对你不是。”

　　纨素依然沉默不语。

　　廖医生叹口气，摁下了床头的护士铃，看了眼手表又对纨素说：“已经过十个小时了，如果身体吃得消，尽量早下床走动几步，剩下的事我会安排给护士。你安心休养，我明天再来看你。”

　　也不知道是因为太累了，还是根本不想醒来，纨素听完廖医生的话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早上。她从护士的口中得知莫琳已经去世，也知道她看到了孩子，走得非常平静。纨素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她听廖医生的话，由护士搀扶着走了几步，却出了一身虚汗。躺回到床上，不小心牵动了刀口，纨素的脸一下皱作一团。护士给她送来了粥，尽管没有胃口，纨素却强迫自己吃下去，因为她很清楚，只有有了体力，她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三天的时间，清隐忙着莫琳的后事，加上有些逃避，一直没有去医院看纨素，只是托家里的老佣人送来了各种补品。没有见到清隐，纨素的心里舒了一口气，的确，在心底，在这段时间，她并不想见到他。

　　纨素一直没有去看孩子，尽管她很想，但她真的很怕只要看一眼就无法自拔，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

　　第四天，清隐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开了纨素的病房。在看向病床的同时，清隐呆住了。病床上没有纨素的影子，病房里也是空无一人。清隐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顿时紧张了起来，他强迫自己冷静，安慰自己纨素可能是去监护室看孩子去了，或者去做什么检查了。可找遍了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发现她的身影。他又跑回去问值班护士，护士一听纨素不在病房立刻慌了。清隐看到护士的表情才觉得自纨素生产以后心中一直萦绕的强烈的不好的预感终于还是应验了，他冲进廖医生办公室，发现他正接电话，表情也是一脸严肃。

　　“怎么回事，纨素呢？”廖医生一放下电话，清隐就冲上问。

　　廖医生皱着眉头说：“走，去监控室。”

　　清隐和廖医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监视器，一点一点地回放着，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终于，在12:11分的屏幕上纨素的身影出现了。尽管，她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尽管她步履蹒跚走得很辛苦完全不似平时走路的样子，但她的几个小动作和她手里拎着的包还是出卖了她。

　　以前的时候，清隐总觉得纨素只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可直到那一刻，定格的电脑屏幕里那个模糊的身影，终于将他的心狠狠地击碎了

　　她终于还是走了，可他的心却被她一起带走了。

　　震惊过后，清隐迅速拨通了助理方军的电话，告诉了他一个出租车号码，让他务必把这个司机找出来，越快越好。很快，方军通过出租车公司找到这位司机。

　　“我把一个孕妇送到那个医院都准备去吃饭了，本来不想拉活了，可看她身体好像很不好，脸色非常差，头上全是汗，挺可怜的，才又带上她了。”司机是个很忠厚的中年人，他对纨素印象很深。

　　清隐的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急切地问：“那她在哪下得车？”

　　司机不假思索地回答：“德宝大酒店。”

　　“快！”清隐来不及道谢，转身上了自己的车，一踩油门冲向了马路。可等他跑到德宝酒店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纨素的入住记录。

　　他找到了相熟的一个经理，又调取了大厅的监控，才知道，纨素来德宝大酒店是为了见一个男人。

　　监控有些模糊，男人的样子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看到应该在四十岁左右，对纨素很是照顾。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在大厅的咖啡厅里坐了一会，纨素好像很痛苦，他便扶着她离开了。清隐沉默了一会，谢过经理，回到家找出了纨素最初来他家时的调查资料，记下了一个地址，叫上方军，开车驶向了纨素的家乡。

　　平日里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清隐只用了三个小时，他拿着纨素家的地址四处打听，终于在黄昏的时候找到了纨素家。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她眉头紧皱，看样子心情并不好，看到清隐的那一刻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像是活见鬼了一样，她很警惕，堵在门口并没有打算让他进门。

　　清隐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但一时也想不起在哪见过，那会儿也顾不上了，劈头就问：“请问是白纨素的家吗？”

　　女人皱了下眉头，又打量了一下清隐，翻了个白眼，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话：“她早就离开这里了，这不是她的家！”

　　清隐向来吃软不吃硬，他对这个女人也没有太好的印象，但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又说：“抱歉，我这样来很冒昧，只是，我很着急，必须要找到她，请麻烦告诉我一下她的联系方式。”

　　女人脸上的表情一直怪怪的，她不胜其烦地“啧”了一声，冲房间里喊道：“老白，找你女儿的，你来跟他说！”说完又看了清隐一眼，转身走了。

　　瑞文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旁边还坐着司机老钱。他向老钱使了个眼色，老钱会意，把清隐请了进来。

　　其实清隐并不是第一次见瑞文，说起来，以前他们还是生意伙伴，只不过后来因为瑞文转行所以两人的合作终止了。清隐看到瑞文并不意外，意外的是瑞文。

　　两人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主题。

　　“白总，我希望您能告诉我纨素在哪。”

　　以前合作的时候瑞文对清隐印象非常好，觉得他做事果断干脆，人又义气，也够聪明，可以说非常欣赏。他是个很挑剔的人，能得到他肯定的人少之又少，对这样的人，他也不自觉地客气起来：“她的确离开家了，已经有一年没有回来了。”

　　清隐一时语塞，正灰心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了站在瑞文身边的老钱。酒店监视器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清隐的眼睛一下亮了，他就是在酒店见纨素的男人！清隐一下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老钱身边，开口就问：“你中午在德宝见过纨素！我认出你了！”

　　一听到这句话瑞文也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人，侧耳细听。

　　老钱苦笑，看了眼瑞文的脸色，只好小心翼翼地说：“是，白总，我说谎了。今天跟您请假并不是家里出了事，而是因为上午的时候我接到了纨素的电话。”

　　瑞文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冲着老钱吼：“你说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白家再没有白纨素这个人，所有的人都禁止跟她联系？！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老钱低着头沉默片刻，笑了，很释然的，长舒了一口气说：“白总，苗姐还在世的时候我就给白家开车了。我是个外人，你们家的事不好说什么，但纨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做不到您这么狠心，扔她一个人在外面受苦。您从来都不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可我想，因为我一直记得，我孩子肺炎做手术，是纨素拿出自己攒的零花钱资助的我们，我不能忘恩负义。苗姐在去世之前偷偷攒了一笔私房钱，在她清醒的时候交给了纨素。纨素在决定离开白家的时候把那张银行卡交给了我，说那是您赚的钱，她不会要。但我没有给您，就怕纨素一个人在外万一有一天会用得着。

　　今天一早，我接到了纨素的电话，电话接通的时候，她不说话，只是哭，刚开始是小声，后来是放声大哭。白总，过了年纨素二十一岁了，在您身边的那二十年，您见过她这样哭过吗？她在苗姐去世的时候都没有放声大哭过，她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变成这样？我想都不敢想。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上午我请假开车去了她那，中午的时候，我见到了她，你都想象不出她憔悴成什么样子了，我看见了都心疼！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只是哭。我把卡给她了，我告诉她，这是苗姐自己赚的钱，跟白家没有任何关系，她留下了。”老钱说到这突然停下不说了，想必，他并不像让面前的这两个男人知道纨素的去处，因为，在他的眼里，他们根本就没有资格再介入纨素的生活。

　　瑞文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变得苍白，但白瑞文毕竟还是白瑞文，他闭上眼睛，咬着牙，指着门口说：“我不想再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事情，既然你不听我的，那我也没必要留你，你给我走！”

　　老钱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什么话都说，把一直随身携带十几年的车钥匙放到茶几上，非常洒脱地离开了，没有一丝留恋。

　　清隐刚想追出去，想了想，停下了脚步，对满脸怒气的瑞文说：“子不教，父之过。无论孩子做错了什么，都是家长没有尽到责任。对于你来说，纨素也许是个想抛弃就可以抛弃的人，但，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拿她当宝，很可惜，也很可悲，那个人竟然不是她最亲近的父亲！”

　　清隐说完就跑出去追老钱，留下瑞文一个人神色恍惚地跌坐在沙发上，捂着脸不知道想些什么，不一会，便有眼泪从指缝中流出。

　　老钱就站在门口等着清隐，看到他冲出来，还没等到他开口，他便伸出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说：“你不用问我，我不会告诉你的。人都是自私的，像你们这样的男人没有一个是真心为了纨素，以前的蓝彦也是，你也一样！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你就不要再打搅她了！”

　　清隐警惕了起来，盯着老钱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老钱斩钉截铁地说，“纨素为了让我放心，每个月都会给我打个电话报平安，她说你和你妻子对她很好，让我放心。一开始，我是很放心。今天，我见到纨素，她只说了一句话，她说，琳姐死了，她该做的都做了，也该离开了。我没有多问，但我能肯定的是，你跟这栋大房子里的白瑞文一样，都是伤害纨素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别想从我这里知道纨素的去处，除非我死！”

　　清隐看着老钱离去的方向，露出了一丝苦笑。

　　纨素肯定是听到了他在病房里说的那些话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伤了她一次有一次，现在，他有什么资格问纨素的去处，问到了又怎样，去找她么？还是劝她回来？那时的他又该以怎样的面目去面对她？清隐满脸沮丧，一步步走下台阶，冷风一阵阵吹来，吹的脸有些麻木了。

　　他转身看着在昏暗路灯照耀下的那栋三层别墅，不知道为什么，这所装修考究的豪宅，在他看来没有一丝生气，反而让人觉得压抑。

　　清隐将目光缓缓地移上了三楼，那里有一个大阳台，想必纨素的妈妈就是从那个阳台上跳下来的。清隐看着阳台，想象着当时的情形，年幼的纨素，疯狂的母亲，冷漠的父亲，那应该是一个怎样的环境？以前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更没有去体会过，现在，站在这栋楼下，他却深深地体会到了，这种感觉让人不寒而栗。

　　阳台的房间没有开灯，像是张大了嘴巴要吞掉他。清隐盯着黑漆漆的窗户，总觉得在那个房间里，有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在恨恨地盯着他，怪他没有照顾好纨素，怪他伤害了她。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迅速移开了目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清隐满脑子里都是这句话，他苦笑一下，再没敢把目光移向那个房间，仓皇而逃。

　　回去后，清隐并没有放弃寻找纨素，他发动了身边所有能发动的人。以前有一些人见过纨素，知道她是莫琳请来的看护。为了不让人起疑，清隐谎称纨素在莫琳去世后就辞职了，但孩子认人，只认纨素，所以，为了孩子，他必须把她请回来。

　　足足有半年的时间，清隐没有纨素任何消息，有很多次，他都以为纨素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但想到只要一放弃也许以后就再也不会见到她，清隐就忍不住地心疼。

　　孩子已经会坐了，清隐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陌陌。每次看到陌陌的笑脸，他总忍不住会想起莫琳，总想着从她身上找到莫琳的影子，可找来找去，陌陌和莫琳似乎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倒是跟他小时候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哪哪都像。时间一长，莫琳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脑海里慢慢得淡了，有几次清隐得仔细去想才能想起她的样子。

　　突然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开始在陌陌的脸上寻找纨素的影子，起初，他只是像做贼一样，偷偷地观察，并且告诉自己，他只是好奇，想知道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会不会有基因遗传。慢慢的，他变得肆无忌惮，越找，纨素的脸在他的脑海里就越清晰，他便更加乐此不疲。事实上，纨素和陌陌并不像，可这并不影响他继续去寻找，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纨素是在他身边的，似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清隐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他最不想看到的情形下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而且，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无意中造成的。他曾设想过和纨素重逢的情景，但从没有想过会是在这种状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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