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捡回来的流浪猫

　　缘分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

　　相遇那天，纨素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呆呆地看着挂着“停业急售”四个字的酒店，心里一下被掏空了。这是她和蓝彦初次相遇的地方，连这里的回忆都没有了，那她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十米开外的地方，停着一辆红色的车。清隐百无聊赖地坐在这里，吹着暖风有些昏昏入睡。无意中地一转头，他看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正立在风中，一动不动。他冷冷地远远地看着女孩的背影，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的眼里满是戒备。已经快一个小时了，这么冷的天，又是在海边，风又大，清隐很难想象，如此瘦弱的女孩子是有着怎样的勇气一动不动地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头一样杵在那里的。

　　莫琳正在店里和原来的店主讨价还价。在这种时候，清隐一般都不会出面。莫琳一向独立，这种事要是放在以前，他根本就不会和她一起来，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诊断结果出来，一向自恃冷静的清隐终于乱了分寸。

　　从小，他和莫琳一起长大，对于清隐来说，他对莫琳的感激远大于爱情。他一直都觉得爱情是个很奢侈的东西，也许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莫琳是他的妹妹，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妻子，这是除了妈妈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他好的女人。几年前，为了和他这个小混混在一起，她甚至几度离家出走不惜与父母翻脸。现在，所有的一切终于慢慢步入正轨，所有的一切还只是开始，希望就在眼前，莫琳却仅剩下几个月的生命了。

　　莫琳知道自己病情的时候却是出奇地冷静，记忆中，清隐是个没有眼泪的男人，更从来都没有在她的面前哭过，这是第一次，莫琳看着清隐的泪肆无忌惮地滴落，止也止不住。她露出了一个让人很看不懂的微笑，伸出手擦去了清隐眼里的泪，把他的头搂在了怀里，半天，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怕死，只是遗憾，没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清隐想对莫琳说，他不要什么孩子，什么都不要，只要她能陪在他的身边，好好的，快乐的，陪在他的身边。可是，他说不出来，他只能紧紧地抱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莫琳从店里出来，先是看了纨素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冲她走了过去。

　　其实她在店里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纨素，她不知道这个女孩子为什么一直看着这家店泪流不止，一开始还跟原来的老板开玩笑，是不是欠了这个小姑娘的工钱，老板笑着否认，莫琳这才又留意起来。

　　慢慢的，不知道为什么，和清隐一样谨慎的莫琳对这个小女孩有了莫名的好感。她的楚楚可怜，安静迷茫的样子，像头迷失方向的小鹿，让人忍不住为她心疼。透过厚厚的玻璃窗，莫琳向停在海边的车看了一眼。她不知道清隐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孩，以前的她，会警告清隐不许看别的女人，可现在，她却很希望，甚至有些急切地希望清隐能注意到这个女孩，然后在下一秒喜欢上她，爱上她，然后，最重要的是，忘记那个名叫莫琳陪伴了他半生却又即将离去的女人。

　　可，清隐做不到。

　　莫琳知道清隐做不到。

　　纨素看到莫琳，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拖着旅行箱就要走，可是走了没两步就开始天旋地转，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纨素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一张冷漠而又儒雅的脸上，像父亲，又不像父亲，似乎又是蓝彦，可身上的味道不一样，那种淡淡的烟草香不会是蓝彦的。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怀里很温暖，让她已经冰冷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暖意。抱起她的那双手臂是那么有力，轻轻松松地，完全不费力，就像抱起了一只小猫一样。

　　而，再以后，莫琳就对纨素说：“从此以后，忘掉一切，你谁都不是，就是清隐捡回来的一只流浪猫。”

　　很多年以后，纨素靠在阳光房的躺椅上，晒着太阳，总能记起莫琳看着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眼里有心疼，有怜悯，还有一丝期许。那时的纨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知道，这个脸色苍白的女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已经把给她安排好了以后的生活。

　　那时的纨素的确无处可去。被学校开除，蓝彦不相信他，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她，父亲也不让他进门，她不知道该去哪，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她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纨素是在一个温暖的像春天一样的房间里醒来的。这是一间很大的卧室，装饰简单又独特，只有黑白两色。整个房间贴满了黑色暗纹的壁纸，黑色的短毛地毯，床却是白色的，但床上用品却是印着暗纹的黑色缎面。纨素环顾一周，才发现，这间卧室的家具只有这一张床和床旁边的小矮几，上面放着一些财经杂志。慢慢地，温暖感觉不到了，纨素突然害怕起来，她实在想不通这样的装饰不知道是什么样性格的人才会喜欢。

　　门被轻轻推开了，纨素猛地回头，看到的便是那张在她昏迷前最后出现在眼前的冷漠的脸。纨素紧紧地抱着被子，满眼戒备地看了眼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低下了头。

　　清隐没想到纨素已经醒来，他只是不放心过来看一下，就看到她像只受惊的小鸟，惊恐地扎煞起全身的羽毛，好像随时都要准备仓惶飞走。清隐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玩味的微笑，他仔细打量着纨素，以他的阅人无数，再加上先前联系她家人的那通电话，有点相信莫琳的话了——这个清秀的女孩也许真的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受了伤又被家人抛弃的可怜人。他冲外面喊了句“阿姨，粥”，又怕她害怕，特意细心地把门开到最大，慢慢地走到了纨素面前。房间里实在没什么可以坐的地方，清隐想了想，为了保持安全的距离让她安心，便在床尾处坐下了。

　　纨素往床头处缩了缩，头埋得更深了。

　　清隐清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对不起，因为你昏迷了，所以就翻了你的包，想找到你家人的联系方式，但只找到了一张学生证，学校说... ...”清隐不忍心说下去了。

　　纨素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是要埋在被子里了。清隐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在温暖的房间里瑟瑟发抖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她，第一次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许久，纨素才低低地问了一句：“你打电话给我爸爸了？”

　　清隐想了一下，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委婉的措辞，他一向都是雷厉风行，直言直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还真是让人伤脑筋，所以，干脆，他也不隐瞒什么了：“是，学校说你因为违纪被开除了，然后给了我一个你父亲的电话，你父亲一听我的声音，就问我什么孩子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说你晕倒了，他就把电话扣掉了。”

　　清隐留意着纨素，只看到她露出的半张脸上的红晕慢慢褪掉了，长长密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其余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有些后悔，自己就不应该头脑发热答应莫琳留下纨素，陪着她一起疯。可现在，事情已经到这一步，把这样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推出门外的确有些不厚道，也不是他的做事风格。清隐从学校和她父亲的电话中大体猜到了发生在纨素身上的事情，又托下属去详细打听，以得到的消息来看，他的推定八九不离十，但一些话又不得不问清楚，想到这清隐脑子里一团乱麻，搞得他心烦意乱。

　　纨素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冷笑，父亲果然还是原来的父亲，她对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更何况，她也不想回去。纨素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清隐的眼睛，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也谢谢您帮我。我感觉好多了，也不方便再打扰，我马上离开。”

　　清隐立刻按住了要下床的纨素，脱口而出：“你明明没有怀孕，为什么要背那个黑锅？”

　　纨素猛地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清隐，问：“你怎么知道？”

　　清隐也不隐瞒，说：“你已经睡了一天半了，吊瓶都吊了好几个了。在这段时间，我找医生给你检查了身体，也找人去你的学校打听了你的事，还去你所谓做手术的医院里托人问了情况。”

　　“为什么？”这些事应该是纨素最亲近的两个人——父亲和蓝彦要去做的事情，可事情发生后，他们都只想着指责他，现在却由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全做了，纨素毕竟单纯，她有些想不明白了。

　　清隐说：“因为我想请你帮个忙。”

　　纨素更加疑惑了。

　　清隐继续说道：“我妻子癌症晚期，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工作忙，就一直想为她找个护工。她没有什么朋友，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很亲切。现在她身边也离不开人，我想，如果你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可不可以留在这，帮我照顾她一段时间？”

　　“所以你才调查我？”纨素问的同时，想起了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清隐毫不避讳地回答：“是。”

　　纨素倒是很欣赏他的坦诚，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我答应你。”

　　清隐有些意外纨素答应得如此之快，有点搞不明白她是太单纯还是真的太渴望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于是就问：“你不怕我是个坏人？”

　　纨素轻笑，低下头，说：“还能比我现在的情况更坏么？”

　　清隐有些不忍心了，说：“其实，你完全可以把这件事情说清楚的。那个叫甄晓晓的做事也没那么高明，想耍手段却漏洞百出，我只消让医院给你们学校打个电话事情就水落石出了，你还可以回到原来的学校，还可以回到那个男孩子身边，当然，你父亲也就会原谅你了。”

　　纨素丝毫不为所动，摇摇头，说：“不重要了，已经回不去了，我也不需要他们。”

　　清隐也不知道纨素说这句话是赌气还是真心的，慢慢地看着她的眼睛里慢慢有了一丝欣赏。原来，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一丝倔强和坚强的，更重要的是，她做事有主见，也够决绝，完全跟她的外表不符。清隐的嘴角浮出一丝浅笑，想着，莫琳这一心血来潮，倒是真的捡回来一个很有趣的女孩，只是，性格似乎太过于内向，不过，内向也好，安静，省得闹腾。

　　清隐又看了一眼沉默的纨素，站了起来，说：“我叫穆清隐，你可以叫我穆哥，我妻子叫莫琳。以后你就住这个房间吧，等身体好些了，自己可以到处转转。一会有个老阿姨给你送粥来，先吃点垫垫，等莫琳从娘家回来了，再一起吃饭吧，算是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小家庭。”放在以前，这些婆婆妈妈的话打死清隐都不会说的，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面的这个女孩，他竟然很顺口地说出来了。清隐也搞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姑且算是为了莫琳吧。

　　纨素一直低头坐着，只说了句：“谢谢。”

　　清隐心里浮现出“无趣”两个字，有些小人之心地觉得莫琳之所以选择留下纨素，也许是知道他对这样的女人提不起兴趣，顿时哑然失笑。其实，清隐完全会错了意，而他也没有想到，在莫琳走后，竟然是这个无趣的纨素一直陪在他的身边，而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比他小了整整九岁看似平淡无奇的女孩，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名叫白纨素的小女人，在无意识中一点点占据了他的心，完全取代了莫琳。

　　清隐不得不承认，有很多时候莫琳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莫琳很喜欢纨素，她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去用各种方法试探、考验、观察纨素，越观察我觉得自己眼光独到。

　　纨素勤劳、细心，照顾莫琳无微不至，她很善良、温柔，而且非常安静。安静得有很多时候都不觉得她存在。清隐知道纨素有一部手机，他曾在她的包里看到过，可当时没电了。而从那以后，纨素从来没有给这部手机充过电。他知道她是不想再跟手机里的人有任何联系。为了方便，曾经提议再给她买一部手机，可纨素却说什么都不要，那个时候的她似乎很渴望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她不想认识任何人，更不想接触任何人，除非万不得已。

　　莫琳很是无奈，虽然，她很希望纨素能陪着她，但并不希望她继续孤僻下去。起初，莫琳去哪都带着纨素，也极力把她介绍给自己认识的人，希望在自己走之前能给她积累些人气，以备不时只需。可纨素一直很逃避，每次都是硬着头皮去应酬。清隐觉得莫琳这样做，完全没有必要，看着纨素为难的样子也的确不忍心，于是就劝了莫琳几次。慢慢地，莫琳也就放弃了，对纨素却越来越好。

　　她一直觉得，一个青春逼人的女孩子，大好的年华之所以这样，必定是受了很多苦。没有人天生就这样孤僻的，尽管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虽然莫琳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她父亲、蓝彦、晓晓的事，但，这些就足够了，因为在这件事情里，纨素的确很让人心疼。有了这样的想法，莫琳再看纨素的眼光就变成了姐姐看妹妹。

　　纨素虽然性格内向，但却不是个冷血的人，她能感觉到莫琳对她的好，就像妈妈那样，全心全意处处为她着想。

　　莫琳从来不在她面前隐藏什么，性格活泼直爽，跟冷漠沉稳的清隐完全互补。莫琳曾经提过利用清隐的关系让纨素继续上大学，哪怕是送出国也没关系，清隐也没有反对，也问过她意见，可纨素拒绝了。

　　莫琳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纨素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自从知道莫琳因为清隐的关系几乎和所有的朋友断了联系，纨素更加佩服和心疼这个病入膏肓的女人，既然她把她当妹妹看，那她没有什么本事，只有在她最后的日子里，陪在她的身边，不再让她孤孤单单。

　　清隐和纨素一直保持着距离，和纨素很少说话，就算说话，也是谈论莫琳的病情和一些要注意的东西。

　　清隐看上去是个很严肃的人，只有在面对莫琳的时候，他才会露出温柔的笑容，那是一个风度翩翩成熟优雅男人的笑容，想必看到的女人都会动心。纨素看到过，但她很清楚，这种笑容，只是为了莫琳而存在的。

　　那个时候纨素会不自然的想起蓝彦，他的脸在纨素的脑海里转瞬即逝，渐渐的，时间一长，纨素竟然连蓝彦的样子都要记不清了。

　　纨素对清隐很尊敬，也仅仅是尊敬，她从莫琳一些话中知道清隐以前是个“大哥”，现在虽然大部分生意都已经步入正途，但他手下有很多人仍然做着见不得光生计。清隐很想管，但又怕管多了以前的兄弟有意见，所以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遇到麻烦，他会发火，纨素曾经见过两次清隐发火，跟面对莫琳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那严厉的声音，冰冷凌厉的眼神让她心惊胆战，好几天都躲着他走，生怕触他霉头。但面对莫琳的时候，不管有多大的气，他也会立刻换上温柔的面孔，生怕吓到她。

　　以前莫琳很少在清隐的属下面前出现，自从她生病，清隐就把办公室搬到了家里，时间一长，摸到了清隐的脾性，有些下属做错了事情，就想找莫琳帮忙。一开始莫琳还去帮忙去劝清隐，但找她的人一多，她也招架不住，很是为难。

　　清隐真正对纨素有好感是源于一个偶然事件。

　　清隐的属下朱平因为帮别人走私电子产品被海关盯上了，清隐知道后非常生气，这件事他警告过他不止一次，表面上朱平是答应了，可背地里却一直都在做。

　　那天，朱平想去求莫琳，却被纨素拦在了门外，任他怎么说，纨素就是不让他进去。一开始朱平只是乞求，后来开始送东西，什么现金、手腕上的名表、身上的金首饰全递到了纨素面前，纨素依然摇头。他恼羞成怒，扬言要找人报复，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纨素依然不为所动，任由他谩骂，甚至脸上的表情都不曾改变一分一毫。后来，朱平见实在行不通，只好作罢，撂下几句狠话愤然离开。

　　这个过程，从头到尾，清隐一直在二楼的角落里静静都看着，而，在朱平离开的那一刻，他的再看向纨素的时候，便有了赞许的目光。

　　而他对纨素完全欣赏，却是因为另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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