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洁,风声细微。
水澜终于平静下来,他抱着床上的人向门外走去,云归有些不放心问道:
“你要去哪?”
水澜顿了顿:“你可以帮我出城吗?”
云归摸着怀里罗锦之前塞给他的腰牌,患患道:
“可以。”
“那就走吧。”
云归赶着马车,利用身上的腰牌躲过了门卫的搜查,一路向无生海赶去。
夜晚的海面更像是凶猛的野兽,呼啸着血盆大口气势磅礴的冲了过来,浪潮打在礁石上挤出白色的泡沫,远处的巨山像是野兽的脊椎屹立在海面上,漫天红花盛映着海面明月,靡费而冷清。
水澜抱着连城雪走下马车,直到临近海岸处坐下,深深的呼吸了一口道:
“说来好笑,以前我一直想要回去,现在可以回去,我却又不想走了。”
云归默默的坐在他身边,岸边的风声急骤,呜咽着扬起他的头发衣角,咸湿的海水腥气索绕在身侧。
水澜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低头将连城雪小心翼翼的拥在怀里,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是他最珍贵的珍宝,他说:“我怕我不说,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很多族人一起被贩卖奴役,最后买下我们的是一个老变态,我已经记不清他叫什么了,他把我们关在密室里,很多年,你知道的,人类有使不完的手段折磨我们,当时很多族人都被折磨死了,那个变态,我做梦都在想什么杀了他,没想到没等到我动手,龙神御水前来,解放了鲛人。
可是只有我们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密道里,不见天日,可是那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见过人类,活着的族人有的因为伤势严重死去了,有的因为寿命到了死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
“就在我以为都的生命会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密室里终结的时候,我再次遇见了两个人类,他们是一对父子,却都是一样的贪婪,他们或许从来没有见过鲛人,所以看到我之后,想尽了一切办法折辱折磨我。”
水澜说到这,沉默了一会,看向云归恨恨道:“那两个人就是连城雪的父亲和哥哥,我那时候恨不得立刻杀了他们,可是我没办法,我什么都做不了,被关在笼子里锁上链子,像是畜生一样,然后……我遇见了连城雪。”
他的声音突然温柔的起来:
“他那时候才几岁……六岁或者七岁?跌跌撞撞的为了捡一颗栗子闯进了这个封闭已久的密室。”
鲛人无心无情,被网罗在陆地后遇见的人类无一不是歹毒恶人,这让他对于人类的认知都是一样的,除了仇恨再无其他。
他甚至不知道人类也会有年龄的区别,对这个突然出来的人类小孩也亮出獠牙。
可那个孩子却并没有露出以往在旁人眼中的贪婪和欲望。
他像是被吓傻了一般,就呆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然后他说:“你受伤了?”
他在前一天刚和族人接受过一场暴打,此刻更是满身锐利,那个看起来软软糯糯的孩子,却缓缓走了过来。
他愤怒的咒骂让他滚开,那个孩子却固执的走到了自己面前停下,
温热柔软的手指轻轻触碰他的额头,一沾及逝。
然后撅着嘴凑上来,对着伤口吹了吹,嘴里念念有词:
“痛痛飞飞,痛痛飞飞。”
他实在太小,这些不过是少时母亲再世时所学会的,以为这样就能减轻痛苦,缺了一颗的门牙甚至漏风,吹出的呼吸渐出几点唾沫。
他们那时候都太过单纯而稚嫩,水澜根本不懂他的善意,他用愤怒的咒骂来掩饰自己的恐惧,而连城雪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被关在那里,他的父亲欺骗他,是在为这个人疗伤,他也信以为真。
故事的开始并不美好,或者说他们这一生都不算美好。
连城雪在慢慢长大,虽然他的父亲和哥哥自从他那次意外闯进去之后,便加紧了密室的门锁。
他们一边向他传达着另外一个故事,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他必须被关在地下室里,否则尖锐的指甲会抓伤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一边带他去接触新的事物,他们让他去了学堂,教他武功书法,他们试图新的事物填充他幼小的记忆,以求忘记密室下的那个意外。
可是他们失误了。
或许水澜是因为日后连城雪置之死地的牺牲和日夜照顾的陪伴产生羁绊,可对于连城雪来说。
只需要那一眼,他的世界就此天翻地覆,即便浩瀚长夜,那个人也是发着光的。
而他在私塾里学习的知识也逐渐让他明白,家里那个于他们不同的蓝发蓝眼的人,并不是人类。
而自己的家人又在对着那个鲛人做着什么事。
最开始的时候连城雪并不认为他的家人那么丧心病狂,他甚至以为他们是受到了欺骗,被仇恨懵逼了理智。
可是经过几次争吵和打骂之后,他逐渐明白他的家人并不在乎鲛人和人类自己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在那个无法回家的鲛人身上发泄自己的愤怒和欲望而已。
他被看的越来越紧,甚至没有任何办法靠近密室一步,直到他十二岁那年设计离间了守在家里的哥哥的注意,偷走了密室的钥匙,再次见到了水澜。
那时水澜已经非常虚弱了,他身上的旧伤淡去,又填了新的伤口,呆滞而无望的看着冰冷的牢笼,一言不发。
他已经不再愤怒的吼叫了,因为经过这漫长的时间,他已经明白他永远不会解脱了。
龙神带着鲛人退回了深海,他们这些被遗留的岸上的鲛人再也没有回去的路。
连城雪告诉他:“我来带你走。”
可是很遗憾,他没有想到哥哥去而复返,将他正好堵在了密室里。
他的父亲和哥哥见真相已经被撞破,便不在维护那点岌岌可危的形象,当着他的面展现了他们的残暴和血腥。
这一段时间不只是水澜的噩梦,也是连城雪后来几十年的噩梦,他只能无力的看着自己的亲人像被蛊惑的一样,每天从密室走出来满身鲜血。
他甚至午夜梦回都是水澜凄惨的叫声,这样的生活维持到了连城雪十七岁那年,他终于有能力挣脱了父亲的掌控。
从他手中抢过钥匙,再次打开的封闭的密室,水澜躺在笼中像是一条濒死的鱼,无望的喘着粗气。
他颤抖着双手,将人送笼子背出来,于和哥哥一起来的父亲争斗中失手将两人错杀。
他手足无措的站在亲人的尸体前,猩红的血水混合鲛人的血液弥漫在整个屋子,溅满他的衣摆和脸上,浓烈的腥臭味让他弯腰止不住的干呕吐。
他崩溃的跪在地上,绝望而清醒的明白,这股味道永远也不会散去了。
它顺着嗓子,呛进肺里,钻进了他的每一根骨血筋脉里,永生无法解脱。
然后他看见躺在地上的鲛人露出邪恶肆意的笑容,却在看见自己后,笑的眼泪却滚滚而落。
水澜清晰的看见那双通红的眼睛中,那种不顾一切的欲望,活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生机的眼神,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又进入了另一个牢笼。
水澜几乎哽咽:“他将我带在身边,一点也不能容忍我离开他的视线,在往后漫长的几十年里。”
最开始的时候他是仇恨以及愤怒的,他躺在柔软暖和的床上,脚上挂着铁链,像是一个畜生一样被关在房间里。
他发怒,摔东西,谩骂,几乎将所有恶毒的词汇丢在了连城雪身上。
可连城雪从来不会生气,他的目光永远温和而炙热,像是一个外表完美的变态。
可是后来有一天他夜里醒来,瞧见连城雪坐在床头,房间没有灯,他就这么默默的看着窗外,脸上的神情虚幻而甜蜜。
感觉到水澜醒了,他目光游移的看了他一眼道:
“你看,雪人。”
水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子被他打开了,门外下着大雪,寒风阵阵,对着窗子的位置堆着一个雪人。
水澜觉得有些惊奇,可是他却总不愿如他所愿,不满的哼了一声:
“冷。”
以往他无论说什么,连城雪都会照搬,可是那天他难得的固执,没有去关窗子,他回头看向水澜,神色绝望:
“你让我做什么都好,别离开我。”
他这才发现自己脚上的锁链已经拆下来了,堆在房间的角落里,他如果想随时可以离开。
可是水澜竟无法开口嘲讽他的软弱,无法毫不犹豫的选择转身离开。
因为他看见那个背对着月光的少年,像是背对着全世界,人间红尘万丈,唯我龋龋独行。
裹在他身上属于人的部分一寸一寸破裂,像是被抽掉了骨架,只留下了一瘫烂肉,散发腐朽而绝望的味道。
他突然觉得这个人是多么可怜,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偏执又灼热,
像是在看他唯一的救赎
他知道自己如果离开,这个少年一定会冻死在这漫天风雪里。
可是他却被驯服了,同时也驯服了他。
他恨这个用生命去绑架他步伐的少年,可是他一边憎恨,一边渴求,他喜欢连城雪用那种看着全世界的目光哀求着自己,讨好着自己。
他漂亮光鲜的外表被自己心甘情愿的践踏在尘埃里,除了讨好自己,他一无所有。
他觉得无比愉悦。
他想起以往在人类的鞭打调教下,他被要求学会讨好别人,如何摇着尾巴祈求着别人的怜悯,或许可以减轻痛苦,在那天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从未被人类改变。
可现在,他终于发现,或许那些被囚禁的漫长时间里,自己并不是没有改变,当时光幡然流逝,他也从被加害者转入了被加害着的身份。
他们就这样度过了后来的几十年,他们在跌跌撞撞的时光里学会了如何友好相处,他甚至以为当生命结束就是一切。
可是为什么,在这些憎恨偏执的感情里,出现了爱情?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爱上连城雪,在他容华老去,日渐苍老的容颜里。
在他胆怯懦弱,闪躲的放手里。
他终于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人类。
这个人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自己,生命,爱情,忠诚,温柔,和疯狂。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会再属于他了。
水澜说到这突然痛哭起来:“他不会在属于我了!!”
绝望像是病毒一样疯狂吞噬他的一切,像是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行走在蛛丝上,仓惶伸手,却没有任何人能够求救。
以后无论山水长途,亦或沧海桑田,自己再也无法走进他的生命。
这一别,就是诀别。
云归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是安静的陪在他的身边,海边的风声呼啸,吹的两人的头发漫天飞舞,拍打在脸上竟有些几分痛意。
水澜抱着怀中的人,往海里走去,蓝色的头发像是在水面上晕开的墨水。
他走的步伐蹒跚,跌跌撞撞,巨大的浪潮翻涌呼啸着向他冲过来,眼看着就要砸向他满头满脸。
他突然扬眉,浪潮顿时消散,温润的游走在他的身侧,水澜毫不在意,最后低头温柔的看了一眼怀中的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咱们纠缠了一辈子了,临死前我再任性一回,还是让你陪着我吧,下辈子……你就再也不是我的连城雪啦!”
话落又是一个浪头打了过来,惊起岸边的倦鸟铺展着翅膀飞起,再看海面平静无波,像是一只野兽吞噬了一切,除了冰冷的月光,一圈圈涟漪晃荡,什么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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