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诗书传家土匪王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范仲淹《灵乌赋》
思绪纷飞之间,随着马儿一声嘶啼,前足抬起,整辆马车直往后仰,卓旗扬抓着车身慌张地张望四周,发现蜿蜒向前的山路拐弯处,不知怎么层层叠叠堆了不少乱石、树干,硬生生地截断了路。幸亏陈斯坦是个老手,当机立断抓紧了缰绳,拼力扯动马头,及时调转了马车,并强压着马儿驻了足。
惊魂未定,已经平安无事,卓旗扬朝陈斯坦竖起了大拇指:“你的赶车技术真厉害!”
陈斯坦刚想回句什么,突然喊了句:“不好!”
卓旗扬跟着陈斯坦的视线望去,只见路障的两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拢了几十号青壮年过来,个个手上拿着刀或者斧头,凶神恶煞的。
这一刻,卓旗扬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事后再回想起来,空荡荡的脑子里也只冒出了一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早知道这里有匪患,却没想到一登陆就撞了个正着,卓旗扬呆立其下,无计可施。
陈斯坦想赶马掉头跑也是来不及的,几十号壮丁已经将马车围得密不通风,其中一个光头壮小子,操着把汤姆枪顶住了陈斯坦的脑袋,夺走了缰绳。陈斯坦攥紧了拳头,但顾虑到卓旗扬,想到出门前长辈们的叮嘱,还是不敢妄动。
只见车前一个体格精壮、神色冷聚的平头年轻人,一手单拎着枪,一手提着卓旗扬的背领,一把便将他扯下马车扔到了地上,那气焰,那架势,不看都知道是这窝土匪的头子。
卓旗扬生平第一次遭遇这种阵势,当下的第一反应也不过是抱紧了怀里的提箱,任由土匪头子将他踩在地上。地很烫,心很慌,抬眼望去,陈斯坦却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光头壮小子使唤着人将陈斯坦和卓旗扬捆成了粽子,卓旗扬死死抱着竹篾编织包不松手,光头壮小子使劲踹了他几脚,硬是将编织包抢了去,扒开里面一件薄薄的旧衣,掏出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来。
赶在光头打开编织包里的木盒子之前,卓旗扬拼命喊着:“你们不能动!这个是我阿爸的……骨灰!”
光头壮小子听到这,手一抖,整个木盒子直接掉了下去。
千钧一刻间,土匪头子一个箭步,沉身探手,一把接住了木盒。
卓旗扬一个大抽气之后,松了口气下来,脱口朝土匪头子说了句:“谢谢!”
土匪头子垫了垫手中木盒的重量,对着阳光照过来的方向,眯着眼哼了一声:“光头仔,把老大人给人家孝男送回去。”——这土匪头子还挺客气,叫的是“老大人”,意指“过世的长辈”。
光头仔不情不愿地伸了只手过去接木盒。
土匪头子瞪了光头仔一眼:“双手!”
光头仔灰头丧脸地双手接了木盒,端到了卓旗扬面前,端看半天,最后命人解了他的绳子,让他抱上木盒,连人带木盒捆了起来。
这时,远处又有土匪来报:“老大,后面还有两辆马车!”
土匪头子盯着卓旗扬问:“一伙儿的?”卓旗扬紧张的神色一览无余,土匪头子嗤的一笑,手一挥:“兄弟们,抄好家伙,先躲旁边!”
陈钟壁带着随行的小子赶了一辆车,卓水强另赶一车紧随其后,两辆马车一路死赶,还是跟丢了人,三人满心思都是着急,看到路障的第一反应就是下马清路,一下马车就被几十号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三人一看陷入重围,也没多想,抡起拳头就开打。三人都是会拳头的,而且战斗力不弱,在几十个土匪围攻之下竟也打了个平局。
卓旗扬远远望着打斗的场面,想起阿强一双短棍打遍南洋的盛名,心中不免还是生了几分期待出来,无奈自己沦为人质,最后还是扯了后腿。土匪头子和光头仔押着卓旗扬陈斯坦二人上前,朝天开了两枪,轻轻松松便制住了场面。
打斗中的三人见到这样的情形,只能缴械投降。土匪群围而上,按住了三人。
就在那一刻,陈钟壁突然撞倒了身边的土匪,又一脚踹开押着身旁伙伴的另一个土匪,大喊:“走,紧走!”卓旗扬听得这是闽南语中“快跑”的意思,这个时候他才依稀看到,陈家兄弟带来的那个半大小子,一个长得格外白皙清秀的少年,拥有一双竹竿似的长腿,小小年纪个头已经窜到有一米七了,这在个头整体偏低的南方人中,应该算是高个了。清秀少年经此变数,迟疑了一下,推开身旁的土匪,撒腿就跑。在场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那小子已跑到几丈外。那腿快得令人咋舌,兔子绝对比不上他。
身旁的陈斯坦悄声说了句:“放心吧,没人追的上他。”卓旗扬顿时目瞪口呆。
“干!”光头仔咒骂着提起了枪,朝那个清秀少年的背部瞄准起来。
被掳的那一刻都来不及紧张,这一刻卓旗扬的一颗心却是真真的吓得提到了嗓子眼。
更没有想到的是,土匪头子居然出手拦住了光头仔:“这个不能杀。”
光头仔一脸疑惑地看着土匪头子:“为什么?”边说边抬手,却被土匪头子把手连枪再次按了下去。
土匪头子笑了笑,没有回答光头仔的提问,只远远望着渐渐消失在马路尽头的背影,交代了句:“看看车上都有什么货。”
光头仔显然不太高兴,发现卓旗扬在看他,骂骂咧咧的瞪了他一眼,拿枪朝他比了比,恨不得一口把他吃了,但在土匪头子的目光监视下,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开了,吆喝了几个人去清点三辆马车上的货,回报:“阿头,这车上怎么都是果子啊!果子都吃不饱!干!”
土匪头子皱了下眉头:“不是刚下船的吗?怎么一点值钱的都没有?”转头扫过布衣布裤的陈家兄弟,仔细打量了一番穿西装打领带,戴着金丝眼镜,一派上流社会模样的卓旗扬,以及穿着精致“巴隆”的卓水强,最后指了指阿强,说:“搜!”
果不其然,光头仔从阿强的裤袋里搜出了几条小黄鱼和一把银元。
土匪头子扫了一眼,便领着队伍,带着这一趟的俘虏和战利品,回山而去。
山道崎岖,马车一路狂颠,而四个俘虏是被捆成了一串粽子扔在车上的,肢体交叠,那姿势别提有多难受,加上一路颠簸,车子每晃一下,这四人就不得不嗷嗷叫出声来,尤以陈家堂兄弟为甚,加上这兄弟俩是头朝外,就近被守在车沿的土匪拍打了好几回。
陈钟壁不太明白:“十二少和强哥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够能捱的……哎哟……”这一下动静大,被捆住的双手仿佛要。
卓旗扬也嗷了一声,皱着眉跟陈家堂兄弟说:“你们侧着躺,蜷着身子看看,应该会好点。”
“真的吗?”陈钟壁照着做,仍是跌撞得厉害,身上的疼痛似乎有所缓和,他惊奇地喊:“真的好多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陈斯坦一边照着做,一边一脸嫌弃地看着陈钟壁:“谁叫你不好好念书,这是通过减少受力面积,减轻冲力的物理学原理!这都不懂!”
车内,头朝里的阿强一脸茫然地看着卓旗扬:“同重物体的等力撞击情况下,减少受力面积,是不是会更疼啊?”
噗的一声,卓旗扬和阿强在车内相视一笑。
就这样一路跌来撞去,整个胃都跟着翻滚起来。
过了一会儿,阿强还是不放心,问卓旗扬:“还好吗?难不难受?有我在,你不要怕!”
卓旗扬想了想,摇了摇头:“放心,我不怕。”
阿强这才想起来,绑架这事儿对卓旗扬来说已经是老桥断了。卓旗扬很小的时候就被绑过一回,绑匪是个烂赌的南洋宗亲,他在绑匪家吃了几根棒棒糖就回家了,阿强便是从那时候开始,成为卓旗扬的伴读的,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阿强被安排了各种武术短打训练,甚至拿下了南洋的少年短打冠军。他愤愤地想,刚刚如果不是顾着卓旗扬的性命,论近身短打,论持久战,他肯定能把那帮土匪都打趴下!——就算打不趴一窝,他至少能打趴下那个土匪头子,然后顺利脱身……怎么也不会沦落成“肉粽”的。
阿强蔫蔫地说:“也是,当肉粽这事儿,还是十二少在行。”
卓旗扬努力抬头提肩,想蹭着车厢壁坐起来,却一再失败。他反过来安慰阿强:“这帮土匪没有杀人越货,应该是要再敲一笔,我们暂时还不会有事儿。再说不是有人回去报信了?”说着附耳叮了一句:“有机会你就先逃。”阿强刚想反驳,突然想到三年前他陪卓旗扬回南洋过春节,当时父亲不在南洋,大少爷卓旗裕亲自去接他俩,结果三人齐齐被绑了去。那一次,他们各领了一身的伤,大少爷也是让他有机会先跑,因为他身手好,他逃跑成功的几率会大很多。那一次,他逃跑成功,去姐夫家搬了救兵,救下人的那个当口,卓旗扬也没有显得多害怕,只是哭喊着“快救我大哥”——阿强逃跑之后,土匪们自然是把更多的气撒在卓家兄弟身上,卓旗裕为了护卓旗扬,结结实实领了好几刀。
如今,即便他跑掉,他也搬不来姐夫家那么强大的救兵,再说,他哪里敢想象他跑掉之后的场景。与其如此,还不如待在卓旗扬身边,哪怕是只剩帮他挨刀子的份,甚至是只剩共赴黄泉这一个选择,死在卓旗扬前面,他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职责。
对卓旗扬来说,虽然从小当多了肉票,但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只是眼前,有陈氏兄弟和阿强在身边,尤其在明知伙伴中有人已经成功逃脱的情况下,他心中腾升起一股意外的心安,他莫名地相信自己有望安全回家。
因为心里这股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支撑着,所以当土匪们押着四人走进土匪寨子大厅的时候,看到厅中两柱上苍劲有力的八字对联“太原衍派诗书传家、开闽传芳礼义兴邦。”横梁上还有横批:“精忠报国”,卓旗扬还能忍不住地笑了一声。
光头仔一巴掌拍过卓旗扬的后脑勺:“小命都快没了,笑什么?!”
陈氏兄弟拼命地摇头示意卓旗扬不要说话,却达不成默契。卓旗扬嗷地一声之后,扶着嗡嗡作响的脑袋,还一五一十地回答:“我看这幅对联是书法大家的手笔,居然挂在土匪窝里,不是很好笑吗?”
又是一记巴掌拍了过来。这一次,土匪头子拦住了光头仔:“看不出来这个斯文仔是头家吗?别把他打傻了。去安排两个房间,等他家来赎人,价钱开高些。”
“好啦。阿头,我知道啦,看在他挺有眼光的份上,就不打了。”一边押着人往偏厅走,一边絮絮叨叨:“斯文仔,算你小子有眼光!你的书肯定没少读!厅里面的字都是我们老爷子写的,我们祖上是可出了很多状元的……”
被掳在土匪窝的日子里,卓旗扬从土匪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得知这窝土匪竟是闽王后裔,虽难辨主从真伪,但哪个姓氏祖上不曾显赫过,卓旗扬遥想到卓氏在南洋的发迹也便对这支王氏的出身故事多了几分信服。后来他特意问了陈氏兄弟,了解到,这窝土匪确实大部分姓王,基本上来自同一个宗族,说是闽王后人但无人考据过,因整族依山而住,便借山名狮仔山,自称为狮山王氏。福建王氏基本都是唐时入闽的,狮山王氏立族于唐宋间,历经宋明两朝出了无数名人,其中有一代叔侄三进士同朝为官,整个家族盛极一时,风头无两,从那时候起便留下“诗书传家”的族训,族长亲任教习,家族子弟均识文断字,鼎盛时期的狮山王氏户籍有上千户家庭,族人上万、声势浩大,然而满清入关后,王氏族人不再入仕,整个家族从此式微,人丁渐稀、财力消退,到了清末,已是整族只剩小几百人,生计艰难,无以为继,此时王氏出了一个叫王诗书的青年,文武兼修又有领袖风范,振臂一呼居然带领了族中壮丁占山为王,从此横行乡里,专劫富商,又在革命时瞄准势头投靠了军阀,名不正言不顺地收了编却以族中老弱病残为由拒将族丁编入伍,就这么一年一年盘踞着狮仔山,一晃也二十多年了。如今的土匪头子正是王诗书的独子王兴邦,厅中对联所提到的,正是王氏的郡望、堂号,以及匪王父子二人的名字。
王诗书已故,但他的笔墨留在了狮山王氏寨子里的每个角落,扣留山寨的时间里,卓旗扬看到王诗书的题字最多的,竟然是范仲淹的诗句。谁能想得到呢,这么个山野土匪窝,土匪头子身体拜着关公,内心深处崇拜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宋朝儒将范仲淹,还写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书法。
多年后,卓旗扬依然念念不忘王诗书写得最是苍遒有力、比划银钩间尽显俊逸风骨的一幅字:“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以至于后来,他给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起名为:卓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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