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都市言情 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02、惶惶乱世过番人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刘皂《旅次朔方》

  与先前货船到港时略显沉闷的两声汽笛长鸣不同,渔船到港显得别有一番风情。发动机似乎完全停止了作业,只是随着海波轻轻地摇,以极轻的动作缓缓送向泊岸。

  黄诚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旁,笑眯眯地拍了拍卓旗扬的肩膀:“十二少,你别以为港口都这么安静,这是泉州湾的一个小港,不是正港。我们是考虑到这儿是离陈坑最近的码头,而且平时只有些小渔船进出,海岸边小山多,易守难攻,国军驻军就在附近,日本人都不敢轻易来炸的,比较安全,所以这样登陆。”

  卓旗扬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家里人都说泉州是很繁华的地方,我还在想,世界级的大港泉州港,怎么船也看不到几只。”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热闹也不是好事。”黄诚笑着长呼了一口气,“还好,我总算不辱使命,把你平安送到祖家啦!”

  卓旗扬连声致谢:“黄叔,这次让你们担了这么大风险,过家门不入陪我走这一程,都不知道要怎么道谢才好。”

  “谢什么!”黄诚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拢,义正辞严地说:“我的命是卓将军给的,这么多年来走南洋也多得大少爷关照,别说送十二少回祖家,替十二少去死都是应该的!”

  “黄叔言重了!”卓旗扬仔细看了看黄诚的眼睛,说:“我大哥说了,父亲为别人做的所有事情,都不是为了让我们兄弟收取好处的,叔伯兄弟们记得父亲的好,帮我们,我们要感恩。”

  黄诚还有什么话想说,瞬间被噎住了,使劲拍了拍卓旗扬的肩膀,说:“下了船,我找几个兄弟帮忙扛货送你们回家,还得掉头到鼓浪屿去,你在家里安顿好了,方便的时候就到同安和鼓浪屿玩几天,到了鼓浪屿就住黄叔家!”

  卓旗扬连声应下:“我父亲当年就是从泉州过同安到厦门,然后坐轮船下南洋的,福建话叫什么……过番!对,过番!我一定要去看看!”

  卓旗扬从小听兄长及管家卓一新说过无数次,父亲闯码头下南洋经历。

  南京条约订下五口通商以来,厦门成了闽南人“过番”的主要始发港,厦门港一线大大小小好几个码头都热闹了起来。据说,码头边上有些一站式服务的旅店,想下南洋的人,可以直接通过旅店帮忙代办代取“大字”——也就是后世的“签证”。这些旅馆服务周全,住宿可以赊账,甚至还可以提供贷款当过番的路费,助这些人成为正港番客,待他们从南洋返程的时候,再连本带利还账给店家。旅店不怕番客们赖账,因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所有这些番客终究是要回乡的。当然,也总有那么几个过了番便杳无音讯的,要么客死异乡,要么混得太差无颜见江东父老甚至连回乡的路费都没有攒到,遇到这样的,还债一事就不了了之了。

  黄诚点着头,又提醒了几句:“厦门现在是日本人的地方,能不去就别去了。鼓浪屿是各国领事馆区,日本人倒还规矩一点点,但过去鼓浪屿的海路都是日本军舰的势力范围,要小心些,轮渡过关都要搜身的,要紧的东西千万不要带身上。”

  “好的,我记住了。”卓旗扬忙不迭地点头,忽然转了个话题问道:“对了黄叔,同安那地方您应该挺熟的吧?我想跟您打听个人。”神色间略显腼腆。

  黄诚以为他一贯如此,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好奇心起,立刻发出了疑问:“你从来没回过国,国内还有朋友啊?什么人呢?”

  “我一个大学同学,祖籍是同安县的,叫林佩环。”说出名字的时候,卓旗扬的心开始噗通噗通地跳跃,仿佛林佩环已经走到了跟前,仿佛回到了美利坚,听她柔美的语音抑扬顿挫地喊着意气风发的话语:“景行,这个题不是这样解的!”“景行,你的古文为什么比我还好?”“景行,我的马术可是国人女子第一,骑马你一定追不上我!”“景行,你一定要回祖国看看,不然怎么跟人家说你是中国人呢?”“景行,我要回国了,你一定要来看我!”……

  海面上,几只不知名的海鸟用力地扇着翅膀,掠过海面,绕过渔船,在天空旋飞,仿佛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大陆,一味地寻找着属于它们自己的沙洲。

  黄诚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情:“你的大学同学?那可都是些留洋的公子小姐!说说,家长叫什么名字?我应该都认识。就算不认识,这样的人家也好打听。”

  卓旗扬望着越飞越远根本停不下来的海鸟,眉头微锁:“我不知道林家长辈的名字,只知道佩环家里是经商的。”

  黄诚也皱起了眉头:“那可不好办了。陈林半天下,整个福建有一半的人姓陈和姓林,不是做大生意就是在做小生意,光知道一个名字,还真不好找。”

  “那怎么办?”

  黄诚拍了拍卓旗扬的肩膀:“别着急,送女孩子留洋的人家没几个,我一家一家问,肯定能打听到。回头找到了,我给你挂个电话过来。”

  “电话?”卓旗扬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到长期需要南洋资助的卓氏宗族估计没有这玩意儿,“我都不知道祖家有没有电话呢。”

  “放心吧,你堂叔阿俦那边有,应该是装在村公所。对了,在香港的时候我就已经给他挂过电话了,早上到厦门的时候我还又打了一通,你都没注意到?”

  “我以为黄叔在办通关手续,没想到是给我家人打电话。”

  黄诚边笑边摇头:“看来大少爷说的对,你这孩子,一点心眼也没有,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两人说话间,岸边一群赤膊少年纷纷张开手臂挥舞着毛巾和短褂,冲着货轮高声欢呼。卓旗扬又开始好奇起来,问黄诚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黄诚仔细观察了一番,答道:“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大概以为我们要卸货,来应征搬运工的。”顿了顿,又补充道:“可能都是附近的乡民,没事干就出来找点力气活。”

  卓旗扬又问:“可以找他们帮我搬东西吗?”

  黄诚笑着摇了摇头:“这些来路不明的就不要找了,卓家祖厝离这里还有一二十里,没有一段是好路,得找熟人护送我才安心。放心吧,我已经提前打过电报安排了人来接,来接你的是卓家厝边天然门武馆的几个年轻人,都是自己人。你们尽管安心回去,路上自己多保重。”

  对黄诚,卓旗扬还真是对方说什么他信什么。大哥都放心把他的身家性命交给黄诚照顾了,他还有什么可多想的。更何况黄诚说找了“自己人”,这个词在闽南话里就是宗亲、亲友的意思。不过,对于黄诚这个安排,卓旗扬也是有点好奇的:“是笔记小说里说的那种保镖的镖局兄弟吗?”

  黄诚大笑了起来:“都已经民国三十年了,哪来的镖局。天然门就是个武馆,馆主陈大同,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你应该知道,这世道这么乱,大家多少要学点拳头傍身,所以陈大同生了一大串儿子都跟着习武,几个年轻人身手都不错,人也实在,乡亲们有需要搬搬抬抬、进进出出的事情,都爱找他们帮忙。”说到这,黄诚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说:“我都忘了,陈大同不就是你舅舅嘛!你怎么会不知道。”

  卓旗扬笑着没有说话。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开武馆的舅舅,不过闽南民间尚武这事儿还是知道的,不说别的,在南洋追随大哥的那些叔伯弟兄们,多少都会打几拳,一则强身,二则防卫。

  阿强对于回祖家这件事显得格外的兴奋,三两下便收拾好了行李,开始点算随行货物,数一数竟是好几十担的物事,幸而天然门的陈家堂兄弟俩来得及时,上了船来帮忙搬东西。

  登船的这俩人,堂哥叫陈斯坦、四弟叫陈钟壁,都只有十七八岁,但因练武的关系,长得十分精炼。他们还有一个同伴在岸边照看着三辆马车,是个半大的小子,远远的也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子。阿强一边指挥着人一起搬货,一边夸着陈家兄弟还真是有先见之明,赶了三辆马车过来,险险地够装下卓旗扬此行带的物事。

  一想到过会儿就要回到祖家拜见长辈亲戚们,卓旗扬的紧张劲又上来了,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番,换了一身版板型硬挺、料子滑手的西装,抱了一个竹篾编织的手提包才有模有样地下船来。

  不想陈斯坦也是个急性子,刚装好一车,便伸长了脖子催喊着卓旗扬下船上车。卓旗扬一屁股还没坐稳,他一甩鞭便上路奔去了,余下三人领了剩下的那两辆马车,着急忙慌地装完货,一路追赶了上来。

  卓旗扬没有坐进马车里头躲太阳,而是坐在赶车的陈斯坦身旁,静静看着沿途的风景,无奈山路实在太抖,全程实在不是一个好的体验,卓旗扬只得紧紧抓着座把不敢松手,免得被甩出去。

  陈斯坦一路念叨,因为厦门沦陷的缘故,未防日寇利用公路,以坦克、装甲部队长驱直入,所以泉属全部公路桥梁都破坏了,干线、支线破坏无余,连洛阳桥都炸断了。所以剩下能够维持交通的,只有这些容单车缓走、弯弯曲曲磕磕巴巴的山路了。意思是,还有路走,还能勉强通马车,就不错了。

  一路看下来,山地多田地少,入眼的大都是赤土、砂土,田里也只能种种番薯花生青菜萝卜,几乎见不到水田。这样的水土景象,竟然同卓旗扬曾经所想象的并无二致,他莫名有些心酸。

  管家卓一新跟他描述过,因为三面靠海,这里的土地多是盐碱地,地产不丰,许多穷人无地可耕,又找不到其它生计,才不得不纷纷下南洋去讨生活——闽南话叫“过番趁呷”,对番客们来说,背井离乡所追求的东西,从一开始也只是一家人的三餐温饱而已。

  可是,出去之后,真正发达的又有几个?对普通番客而言,回乡的路费都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只能慢慢地,把他乡当做故乡,就像有首古诗所描述的那样: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卓一新在卓旗扬的成长过程中,担当了父辈的角色,可卓旗扬毕竟是番生子,祖国、宗族、祖家,于他而言都隔了一层肚皮,若不是回国走这一趟,恐怕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识得中文、土生土长的南洋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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