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情丝蔓绕人不知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
与先前国军和地方武装自行破坏城际公路的目的、方式不同,日本人这次主动切断厦门与漳州泉州之间陆路交通的做法却是殊途同归,仿佛就此表态了:沦陷区与国统区今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几乎同一时间,陈坑村唯一的一台电话再也拨不出去,黄巧巧的电话打不进来,发了三封电报,胜利仔只收到了其中一封,虽然还不至于彻底隔绝,但无法安心的感觉让所有人都觉得非常糟糕。
何陈罔市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拉着儿子何大炮,决定践行誓言搬到卓家去。但没有实施成功。
因为就在这个当口,何腰治回到了陈坑村,而且是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所有人都很好奇,她这段时间去了哪?遇到了些什么事情?最后又是怎么回来的?于是一拨一拨的陈氏、卓氏乡亲们纷纷上门关心。
作为何家这个外来户的养女,何腰治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多人的关心——或者说,是盘问。于是她选择了“三缄其口”,被问得狠了居然说自己是 “因为腿受伤走得慢,从鼓浪屿回来又迷路,所以多走了几天。”为此还被何陈罔市用鸡毛掸子狠抽了一顿。
何陈罔市的鸡毛掸子抽得惊天动地,何腰治终于受不住大喊了一声:“我跑不动,手脚慢怎么了?再说,我在外面也是忙厦门侨办安排的工作,工作内容是机密,不能到处说的!这叫职业道德,阿妈你都不懂!”
围观的群众终于无趣散走。
事情传到卓旗扬耳朵里,是陈钟壁亲自来复述的,一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陈钟壁终于聪明了一回,还是先跟阿九私下探讨了一番之后才得出的大胆猜测:“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流浪那么久,肯定是遇上什么事了。怕别人知道影响不好,连工作机密都抬出来堵悠悠众口。”
卓旗扬觉得很有道理,但关心归关心,还是坚持避过眼前的风尖浪口唾沫星子再去了解。
他等了几天之后,恰逢阿九放节庆假回家,才在她和陈钟壁的安排下,在自家书房见了何腰治,细细盘问了一番。
何腰治还是那几句话。直到卓旗扬戳破了她的谎言:“我离开鼓浪屿的时候跟侨办的人问得很清楚,他们根本没给你安排工作任务。”
阿九在一旁鼓捣着:“腰治,你就说吧,你一个女孩子,心事那么重做什么呢?把什么都藏心里,大家想帮你也不知道怎么帮。要不,你跟我说?”
何腰治听多了这些,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如此追问,显得有些不耐烦,直接问:“你们就那么想知道我那几天去哪儿了?”
卓旗扬、陈钟壁、阿九,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何腰治,点头。
何腰治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她没有立刻回答,反先提了要求:“那好,你们都发誓,不准说出去,否则我不说!”
何腰治逼着三人正儿八经地发完誓,才放心地交代:“我确实是因为腿脚还没大好,跑不动所以耽误了回家——因为,车子走一半,遇到了土匪,然后我就被抓到山上去了。”
“啊?!”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尤其是阿九,大惊失色地抓着何腰治的手腕,翻着她的衣袖查看手臂,一遍遍地问:“那些土匪有没有打你?有没有虐待你?有没有……”担心之余又不免有些额外的焦虑,慌张的眼神中有几分疑虑游移而过,“你怎么逃出来的?”
何腰治神色自若,反手抓住阿九的双掌,说:“我没事,放心吧,是狮子山那帮土匪,带头的叫王兴邦的那伙土匪,老熟人了,知道我是穷人家的女儿,要不到赎金的,就让我在山寨里洗了几□□服,然后就让我走了。”
“就这样?”陈钟壁将信将疑。
“他们的脏衣服堆得跟山似的,我手都洗破皮了,还不够啊?”何腰治一边抱怨一边伸出了双手。
阿九一看她的手掌果然是又肿又蜕皮的,摸了摸,眼泪吧嗒吧嗒就下来了:“你这遭了多少罪啊!”
何腰治很是得意地笑了笑,眉眼弯弯如同天上的新月,她抽出双手画了一大圈:“我洗了整整一个山寨的衣服哪!”
阿九被逗乐了,“知道了,你厉害!你说,不就到土匪窝里洗了几□□服吗,干嘛遮着掩着不说呢?那么多人问你你都不说,搞得大家都在猜。”
“让她们猜去!我干嘛要说?我要说进过土匪窝,以后我就嫁不出去了!搞不好我们家大炮都娶不到老婆的!”何腰治脸色一沉,“你们几个记住了,不准说!”
“王兴邦这人,在土匪里面算是个异类,毕竟有读过书的。”陈钟壁说着,想到了另一岔:“说起来,上次在海边,就是王兴邦救了你。看来你们还真是缘分不浅。”
“呸!”何腰治啐了他一口,“你才跟土匪缘分不浅呢!”
卓旗扬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理不出个头绪,但总归目前的结果能让所有人放心的。
卓旗扬伸出手,不知所往,在空中顿了一下,最后手掌落在何腰治头上,摸了摸她的头:“平安回来就好!”
何腰治脸色赧然,低低说了句:“嗯,谢谢十二少。”
“应该我谢你才是。”卓旗扬也不愿再多说,转而提醒她:“你丢了好些天没练字了,今天开始,每天要多认5个字。”
何腰治笑着点头,很快便在卓旗扬指导下摊开宣纸,折了暗格,一笔一划地复习先前学过的字。
阿九和陈钟壁见何腰治竟有此上进心,也是不太理解的,他们对念书一事都是兴致缺缺,就算卓旗扬让他们书架上的书随便取下来看,他们也是连连摆手,很快便告辞离去了。卓旗扬也只能随他们去,自己抽了本巴黎版的《优力栖斯》,靠到沙发上,悠闲地翻了起来,一边翻着,一边时不时抬眼瞄下何腰治。
何腰治无疑是认真的,点横撇捺都是照着卓旗扬教过的笔法来的,一点不含糊。然而断学几日,似乎连笔都拿不稳了,写字的速度也慢了不止一倍。卓旗扬发现她的手一直在微抖,练了半页字依旧没有改善,把手上的书一扔,走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写。
何腰治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到,抬头看了看卓旗扬,愣住了。
卓旗扬却只说:“专心写字。”
书房太静,两人似乎都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声,也都竭尽全力、聚精会神地一笔一划继续写着字。然而,一米二的宣纸写完了两张,何腰治的手依然是发抖的状态。
似乎还更严重了些。
卓旗扬停了下来,看着她的手说:“你看,字就是要每天练的,一天不练就会生疏。看看你现在手抖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每天都有练字的,没有纸笔我就用树枝在地上练。”何腰治抬眼望着他,一脸的委屈,“我手抖是因为洗衣服洗的……”
卓旗扬愣了一下,连声道歉。他这一道歉,何腰治莫名其妙就哭了起来。
卓旗扬手忙脚乱地递纸巾:“好了,你乖,别哭了!”实在不懂得怎么劝人,只好想想别人家大人劝孩子的场景,依葫芦画瓢。
何腰治一边抽气一边反驳:“乖有什么好的?我才不乖呢!”
“好好,你不乖……不乖你哭什么呀?”卓旗扬终于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果然没有实战经验也没有天资,竟然不知道从哪里劝起。
还好何腰治不是个胡搅蛮缠的,她边哭边控诉:“我只是……只是想到……当初我看到巧巧房间里有她和林小姐的合影,知道林小姐在鼓浪屿,我想着君子坦荡荡,我得跟十二少说……结果,巧巧就生气了……为什么做人这么麻烦啊?”
“原来在伤心你们小姐妹的事情。”卓旗扬想起自己的任务,“我差点忘了,巧巧写了信给你,你等一下,我拿给你!”卓旗扬说着离开书桌,移步的时候又追问了一句:“君子坦荡荡是谁教你的?”
何腰治一脸愕然地看了过来,眼角还挂着泪珠:“去学堂接大炮放学,听到教书先生教的。”说完又抽了一声:“学堂的教书先生都是骗人的,难怪大炮不喜欢上学!”
卓旗扬开了柜子,取出一个包裹和一封信,放到何腰治面前,特意多说了几句:“学堂先生没有骗人,这话是孔子说的,又不是他说的。再说了,你坦荡荡的,所以赢得了我、巧巧,和所有人的尊重,这说明你做的好。不信吗?不信你看看巧巧给你写的信。”
桌上有开信刀,何腰治将信将疑地开了信封,取出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脸无奈地将信摊到卓旗扬面前:“只看懂了一点点,你给我念念呗。”
卓旗扬笑着摇摇头,手却很自然地接过了信。
黄巧巧是个番女性格,信里很是自责地道歉了一通,末了还说何腰治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礼物,所以挑选了几件番亲赠送但她穿不了的衣服,托卓旗扬带回送给何腰治,权当鼓浪屿一行的伴手礼。
何腰治打开包裹,看到一大叠漂亮的衣服,睡衣、衬衣、裤装、旗袍,还有两件不同花色的连衣裙……都够她穿半辈子了。她抽了件连衣裙比了比,肩宽、长度、腰围都是十分合贴的,看来费了不少心思。何腰治怯怯问:“这么多……是不是太贵重了?”
卓旗扬帮着解释:“几件衣服而已,对黄叔家来说,不算什么的。再说,巧巧信里不是也说了吗,这些是她多余出来的衣服。”
何腰治点了点头,破涕为笑:“只要她不再怪我,就太好了!”
卓旗扬看她释然了,自己也莫名的开心,第一次开口留她吃饭。可是何腰治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今天真的不行,我得回去拜七娘妈!”看了看墙上的闹钟:“不早了,我再不回去我阿妈会骂的。”
卓旗扬没有强留,目送她离去。
夕阳照在何腰治身上,背影拉得很长很长。那场景,一如卓旗扬在鼓浪屿上的某个傍晚。
那一日,他一个人在岛上散步,前路上嬉闹的女学生们的身影便是那样长长的拖着。他默默看着,有点发呆,却不自知。直到嬉戏声散去,他才回魂过来。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站在岔路口,身边是一家法国人开的成衣店,橱窗里挂着漂亮的长款连衣裙,他的视线扫过橱窗,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就联想到了何腰治。她身量高,皮肤又白,穿着长款连衣裙,不知道会有多好看,鬼使神差地,他买了两件下来——照着跟何腰治一般高瘦的店主女儿的身量。所以后来临行,黄巧巧跟他商议要给何腰治带点什么伴手礼的时候,他又鬼使神差地建议了“衣服”,黄巧巧当时一拍脑袋,说:“对哦!腰治的衣服袖子裤腿都太短了,不合身,何婶也舍不得给她做新的,光知道骂她长那么快干嘛,给她送几件衣服,是对的!”在黄诚的指导下,黄巧巧很快的准备好了实用的睡衣、衬衣、裤子、旗袍,并在信尾加了解释说,这是番亲们送的多余出来的衣服,让何腰治尽管收下,不要有心理负担。
至于那些漂亮的连衣裙,就都是卓旗扬添进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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