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第十章逐尘·终章(2)
青雨一呆,抬头看到她低着头笑了,抽出长剑的手势那样干脆凛冽,侧着脸上那表情却近乎温柔,她静静开口:“我当然不会把他送过去。”
仔细地用袖头擦去剑上的鲜血,把佩剑归鞘,她又俯下身,轻轻抱起江云怀的身体,扬眉看着他平静的面容:“我顾红妩爱的人,身体怎么能送给那些人折辱。”
指尖抚过苍白的面颊,她低头吻他沾血的薄唇,笑着:“云怀。”
就这么把染满鲜血的身躯抱在怀里,她走出空荡的大堂。
呆呆擦着泪,青雨停了片刻,忙爬起来追上她的脚步。
这一役,辉教彻底覆灭,辉教最后一位首领夜逐失去踪迹,武林盟虽然因朝廷的扶持存活下来,却也元气大伤,想要再统御江湖,已几无可能。
血剑魔女将成为众矢之的的前盟主江云怀击杀在武林盟的大堂之中,不败的神话破灭之后,就是新的传奇诞生。
只是,自从带着江云怀的尸首消失在金陵城中之后,血剑魔女的行踪和她的来历一样,始终扑朔迷离。
几日后苏州城郊的无名寺庙中,独自前来的白衣女子带来一坛盛在白瓷罐中的骨灰。将这一坛骨灰也埋在寺庙后的那株老梅树下,她跪下双手合十,默默念诵。
当她起身抬头,暮秋天空一碧如洗,鲜亮得夺目。
生命中的有些东西失去后,日子就开始过得粘稠,每一天都如此相似,每一天似乎都再没有差别。
在后来的很长时间,红妩开始分辨不出这到底是哪一年的哪一日。
她就在寺庙外的梅林里住了下来,简单的木屋草棚,只有窗外的那株老梅四季枯荣,一开一谢,就又是一年。
有时候她会在夜里做梦,梦到繁花开落,有人在花香深处冲她微笑,指尖滑过她的脸庞,有淡漠而熟悉的温暖。只是当她从梦中醒来,却记不起那张脸,到底是属于静华还是云怀。
仿佛是过了很多年,又仿佛不过是一两年之后,梅花盛开的季节,她的木屋外来了一个年轻气盛的挑战者。
自从在武林盟中露了脸之后,她已经打发过了太多的挑战者,因此只是坐在梅树的老枝上淡淡俯视着来人。
对面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拔剑出来,挽出一朵剑花:“血剑魔女,今日我定要击败你!”
红妩笑笑,问:“击败我做什么?”
少年毫不犹豫,字字清脆:“自然是匡扶正义,肃清江湖!”
红妩再笑笑,还问:“那么你为什么要匡扶正义,肃清江湖?”
这次那少年短暂的停顿了,片刻之后,稚气的脸上充满坚定:“为了让我所爱的人安乐康宁!”
这个理由比红妩之前所听过的很多慷慨正义的说辞都要简单,红妩却笑了,跳下梅树,抽出腰后的短剑:“很好!来吧!”
没想到眼高于顶的血剑魔女会拔剑应对自己的挑战,少年先是一愣,继而精神振奋,握剑断喝一声,合身扑了上来。
剑风卷起梅林中的的细雪,少年青色的身影在林间翻腾,他剑术并不非常高明,却早已有了远远超出他这个年龄的火候,假以时日,必定又将是一代成名的剑客。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天资过人的少年都能够有机会变成名剑客的,比如这个少年,这次凭着一腔热血孤身前来挑战血剑魔女,抱得就是舍身成仁的念头,因此一剑似一剑凛冽,完全就是不要命的打法。
剑气交错间他咬牙尽力刺出一剑,同时脸颊上已经感到罡风蜇人的冰冷。
迎面而来的一剑却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击来,他看着自己的剑锋刺上魔女的胸口,而后毫无阻碍地,深深没入。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是如此细微,甚至大不过旁边梅枝上抖落积雪的窸窣声,鲜血慢慢地渗透红衣,顺着穿透胸膛的剑尖,滴落在雪地中。
少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到对面的魔女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他这时才发现,这个江湖上人人闻之变色的魔女,竟然有着明媚灿烂的笑脸。
一如江南三月,莺啼绿柳,繁花如锦。
侧过头,少年抽回长剑,她的身体倒了下去,躺在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中,她一时还没气绝,挣扎着伸出手,仿佛是想去抓身旁落着的一朵白梅花。
虽说是第一次杀人,少年却没有彻底失去镇定,不忍地转了头,等身边沉重的喘息声停下,他再回过头去。
月光下雪地正中,绛红的衣衫和血色连成一片,正是一个花朵的形状。
被长剑穿透心脏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想到太多,一生犹如一梦,梦醒之时除去怅惘,剩下可供凭吊的东西竟然不多。
是谁在梅林尽头对她和暖一笑,淡去流年?是谁在喧闹街头眉目清俊,语落如珠?是谁握住她的手,在案头写下红尘十丈,浮生一望?是谁牵起她的手,说着不离不弃,永世相守?
合上眼帘,就是把这一世都抛却,放下,再不追思辗转,恋恋不忘。
脱出肉身的刹那寂静后,就是百鬼号哭,天地震动,如临深渊一般的烈烈寒风如同要刮散她的魂魄,吹尽她的神思。
激流一样的狂风中,她紧紧守住灵台中一线微光,载浮载沉,随波逐浪。
仿佛是看到忘川,岸边盛放的曼珠沙华,火焰一样铺洒满地,指引亡魂通往彼岸,宽阔的沉黯河流上,浮沉的小舟摆渡着凡人的苦海。
她不知该何去何从,生时从未想过,人死后将去向哪里?
等到生命结束,灵魂永恒,将要去向哪里?是痛楚煎熬的幽冥地狱,还是欢喜安宁的极乐世界?
如果是去往地狱,那么如何才能在夜行的百鬼里,找出那道被记忆在灵魂中的身影?如果是轮回不休,那么漫长的来生中,又去到那里找那一生都不愿放手的眷恋?
神思昏沉,她却觉得终于有些什么要破体而出了。
霹雳一样,光亮自心地深处升起,尘世中的一切,种种的不甘苦痛,在一煞那间消散。
苍茫中,天幕上有隐隐的梵音传来,金色光芒穿透沉沉雾霭,祥云乘风而来,迦楼罗垂翼遮天,五百罗汉梵唱清和,法器陈列,云鬓巍峨。
仙娥鱼贯而出,拥着当先一人羽冠高耸,云衣飘逸,拱手笑道:“恭喜仙君劫满功成,得回太仪!”
前尘往事一一明晰,远在苏州城顾府里的肉体凡胎呱呱坠地之前,西方如来佛祖座下的莲花池中,一株红莲日日受佛光普照,吸食天地日月精气,亿万年后修得元灵,化出仙身。
虽托佛法而生,红莲却野性未脱,心识懵懂,无法成就真身,位列仙班。
佛祖怜惜红莲修行不易,特准她一世为人,历重重劫数,修仙体圆满。
这一世,就是苏州通判顾家小姐的一生,如今劫尽功成,诸天神佛前来接引,她已脱胎换骨,成为天庭仙君。
过往一切,平淡和满的年少时光,刻骨铭心的真心爱恋,苦痛纠缠的离合悲欢,原来不过是诸神在云端一笑,拈花的指尖,沾不上片点凡尘。
接引仙人脸上含笑:“仙君,陛下及诸位真君还在紫微殿中等候仙君前去封号,我们这就快去吧!”
还未从万年前的记忆中拔出,她怔怔接口:“什么陛下?”
接引仙人见惯了神仙骤然归位的模样,也不奇怪她失态,笑吟吟道:“自然是紫微天帝陛下,这三界九重三十三天之中,还有第二位陛下么?”
茫然点头,她突然又想起下界历劫之前,佛祖曾说过天界将有一位地位尊崇的上仙将会和她一同下凡经历天劫,就淡淡问出:“不知和我一同历劫的那位现在如何?”
听到她问,接引仙人颇有些奇怪:“仙君怕是下去久了,这都忘了?那位当然早已回归天庭!”
这也应该是,回想在下界的那一世经历,她近身的那些人,最纠葛牵连的那个,只怕就是上仙化身。那么算一算他肉身死去的世间,也真是早该回到天界了。
这一点疑惑消了,她还有话要急着问:“佛祖还说过将会把随身的一件法宝点化成人形,助我们渡劫,这件法宝如今哪里去了,仙人可曾知道?”
那接引仙人给问得更加迷茫:“法宝的话,肉身灭了后就是给如来佛祖收去了吧……”说着毕竟不耐烦跟她多费唇舌,拉着她就驽云飞升,“仙君有什么话,可以受了封赏之后再慢慢打探,若要陛下久候,可就不好了!”
他们现在本来就离地已远,这一飞就更加远起来,脚下凡间的夜色迅速变成如豆的一点,不见了踪迹。
她浑浑噩噩被接引仙人抓着,神思却远了,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天庭上仙,一个是慈悲为怀的佛祖法器,一生中最难忘怀的两个人,竟然是这种身份。
如果不出所料,那人短暂无波的一生,悲悯宽厚的胸怀,应该就是被佛祖化为人形的法器了。那么法器的灵力散尽,肉身湮灭,那一次离别,就真正是永诀,此后连再见一面,也是不可能的了。
九天之上,她却忽然想要大笑,如果那人不会在烟云尽头等着她,那么成仙或者做鬼,又有什么分别?
天界的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转眼间就看到云端绚烂辉煌的一角飞檐金碧,紫微殿已经到了。
接引仙人带着她入到殿内,仙气缭绕中星罗在殿上真君仙人冲她颔首微笑,二十四根通体晶莹的玉柱尽头,诸神拱卫的仙座正中,统御诸天的无上帝君羽织重衫,眼帘微垂,胜过世间所有色相的面容上,无喜亦无悲。
一如当年静园的小轩中,她携着满身疲惫归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向她和暖一笑,光阴流转。
眼前的众神之主将无波的目光投来,轻缓开口,熟悉到极致的声音里添上了清正的淡漠,听起来分外渺远:“赐西方如来座下护法红莲仙名红妩,司一切战乱灾厄。”
站在紫微殿的中央,她这才想起,她的名字,其实并不是父母取的。她出生的那一天,静华恰巧来到了顾府,于是顾夫人和顾老爷就把表妹抱来要他取名,静华没有推诿,笑了一笑说,就叫红妩吧。
天帝的圣谕纶音,就此注定了她名为红妩,背负世间所有罪恶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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