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来洲很小，像一块玉珏沉在茫茫大海中央。它是东海与西海的分界点，从此往东是东胜瀛洲，往西是西牛贺洲。

　　傲来洲也不小，走完整个岛屿要耗费一个月。岛上住着许许多多土人。他们为表对上天的崇敬修建了巍峨的宫殿。宫殿里每一个柱子、屋梁都上了一层鲜艳的红色。这是土人们用漆树汁混合了牲畜的鲜血，虔诚染就。它和碧霞以前住过的任何一处宫殿里那些渐褪的暗红截然不同，刺目惊心。

　　碧霞受不了这鲜血般的颜色，更受不了那种隐隐飘溢的血腥味。她通宵都是噩梦，梦里都是鲜血淋漓的怪形怪状。她在昆仑山上住了五百年，养就冰肌玉肤，容色如雪。自从来到这里以后，不上十日，眼睛就深陷了下去，两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比雨打过的梨花还要凄美。但她只是每日敷脂施粉来遮盖憔悴，并无对策，还不许旁人多言。

　　粟娥、鸦女都忧心忡忡，但不懂该如何为她消解痛苦。直到东皇发现了她的异状，便令她搬到他寝室的外间，让孝昌不再留在外间值夜，让两人同处一室。“这里是吞吐龙气之口，与昆仑山的灵气不同。你又比他们更为敏感，难免有不适。有我在身边，你就心神宁定了。”

　　碧霞虽然百般推辞，无奈东皇心意已决，不许她违拗。她只得住下。又顾及她还是个未出阁闺女，怕生闲话，便让鸦女也一道陪着住进来。反正，寝室外间如此宽敞，多放一张小榻还是空荡荡的。

　　鸦女欢欢喜喜地整理着床榻，说：“我觉着这里比昆仑山好，不懂小姐为啥难受。这里比昆仑山上暖和，到处都是花花草草，我爱着呢。”

　　碧霞浅浅笑着，坐了坐便起身把窗户闭上。“这里不是不好。只是，这些风声、涛声，还有，还有这里头的颜色??????”未说完，脸上已有些黄了。

　　在里间的东皇朗声道：“这些都会褪色的。即便是你踩的天宫里头的石子，每一颗都有汗水，也不乏鲜血。没有这些东西，路怎么会结实？”

　　碧霞讪讪住了口，脸上的怯意稍稍收敛。鸦女点了安息香，一上床倒头就睡沉。碧霞却难以入睡，知道东皇在里头睡着，又不敢翻来覆去，只能僵着四肢平躺着，听着捶动窗户的风浪声，觉得自己好像炭盆里的栗子，煎熬得难受。听着听着更不敢开眼，只把被子拉高蒙住头脸，实在憋闷了才探出来吸气。

　　忽然，东皇掀开她的被子，轻轻把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温热的手心暖和了她冰凉的额头。“睡吧，我在这里。”幽微的烛光下，东皇的脸晦暗不明，柔得像一团雾。他身上白色的寝衣好似一片安心的云朵，就停靠在碧霞的枕边，哪里也不去。

　　碧霞挪了挪身子，把脸几乎依靠在东皇的大腿一侧，沉默了一下，说：“你要不要多添一件衣裳？这么坐着一夜，只怕会凉。”东皇轻轻笑着摸了摸她凉如水的头发，呢喃道：“睡吧，睡吧！”

　　这一夜，碧霞没有噩梦，只是在天明时才梦到早已面目模糊的母亲，好像自己被她不松不紧抱在怀里，四肢百骸都软绵绵地。迎着日光醒来，神清气爽。而东皇已经独自出门，到那龙口吞吐的惊涛骇浪中盘坐，为天界后代子孙的福祉承受痛楚。

　　当夜晚再度来临时，碧霞因为昨夜的安稳便坚决不许东皇相陪。初始倒是安睡无忧，可到了后半夜，碧霞忽然又梦到了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这一次，母亲的怀抱不仅没有温暖，而且越来越冰冷。两个银条似的胳膊把碧霞勒得喘不上气。正死命挣扎，陡然间，母亲的面目清晰起来。竟然是襄阳！

　　碧霞惨叫着一下弹坐起来，几乎同时，东皇也来到床前，一把揽住她抖如落叶的身体，轻轻摇晃。“我在这里，别怕！”碧霞定了定神，不顾自己一身冷汗涔涔，扑到东皇怀里，咬着嘴唇低声哭泣。

　　“你梦到什么了？”东皇拍着她的后背，贴着她耳朵小声问道。“襄阳娘娘，襄阳娘娘！”碧霞惊恐地低声叫唤起来，整张脸都埋进东皇的怀里，不敢抬头。

　　东皇拉过被子，把她严实地包裹起来，然后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到里间的榻上，挑亮了树一样的红烛蜡台。三十支红烛的光亮瞬间温暖了黑暗。但碧霞没有感觉到温暖，反而更瑟缩起来，畏惧地看着周围。东皇回到榻上，环拥着她一起靠坐着，没有就说话。

　　“襄阳不会有怨。”“在匡汉之前，她已经生过一个孩子，可惜未足月，那孩子竟夭折了。她连难过都没有来得及，便忙着准备孕育第二个孩子。天不负苦心，她抢在殷灵的前头生下了匡汉，只比匡俊早了三天。襄阳后来都没有再有孩子，匡汉成了她的所有。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匡汉，也是为了告诉我，即便我对她没有丝毫感觉，她也能风光无限。没有什么能动摇她的位置。”

　　碧霞直直看着东皇如白玉阑干般光洁坚硬的侧脸，静静听着。

　　“我在手绢包里写明了匡俊、殷灵为我们一族之前程所付出的鲜血，她知道唯有相等的鲜血才能保住匡汉的地位。她是心甘情愿献出自己一腔血肉的。她不会怨谁。即便要怨，也只会怨我，与你无干。”

　　碧霞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像生怕吹灭蜡烛似的，轻轻说道：“我是不是太软弱了？”东皇抬手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第一次用宝剑杀死一条狗的时候，偷偷在夜里哭了三个晚上。可到了我徒手就能捏死一个男人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还是那个为一条野狗哭几个夜晚的孩子。”

　　“孩子”这个词令碧霞一震。她发现东皇在五百年的潜心修行后，额上、眼角原来的皱纹都消失了。但，他的两鬓微微现出霜华，几绺如雪赛银的白发混在黑发中，平日不觉，可今夜却分外刺眼。她不由更依偎近了些，仿佛这样可以用自己孩子气的青春染黑他的发。

　　 喜欢碧海青天夜夜心请大家收藏：(321553.xyz)碧海青天夜夜心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