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卒那五官,也是叫人记不住的。
单看眼、嘴、眉、耳、鼻,都挺好的,清浅还留韵。
可看它们的组合,却让人不禁觉得寡淡了些。
仿佛那脸真是一条昼夜不息,只管向前奔流的雪江,单单澄净人的杂念,不曾携有其他风景,并不想让人记住,更不想让人牵挂。
大抵因为如此清冷无爱,李西卒本人的眼睛,才不是女儿身那小鹿眼,而是一双无论年岁几何,都将永远是少年的、比清溪还澄净的清水眼眸。
清水眼里,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内容,这时却有着因为被抚桐君盯着的看而不确定抚桐君到底想干嘛才隐隐生出的担忧。
见李西卒担忧,抚桐君的笑意则更甚,开口打破二人之间的尴尬,“千古罪人,你打算怎么处理你身上的罪孽?”
对于自己的罪孽,李西卒现在也没有个好的打算。
情根说他的罪孽有价值、可以变废为宝,但千销说变废不容易。
且从负劫岛一路过来,他只见到他的罪孽之废——因他之罪,负劫城出了内乱,而罪人岛上罪人死、岛瓦解。
像极了妖怪的献罪罪人追兵,个个红皮青筋,披头散发,破烂衣裳,指甲尖利的模样,历历在目。
他对自己便又产生了质疑,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他是个就不该重生的千古罪人。
无法坚定地相信自己,亦无法和大罪人抚桐君坦诚,便只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还不想面对这个难题。”
不久之后,李西卒将后悔他躲开了这个话题。
“那么,云桃界皇——”
抚桐君特意将“界皇”二字的音拖得老长,“你想知道你的过去吗?”
嗯,李西卒是想知道的。
他已决定面对真实的自己,想知道过去的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如此罪孽深重。
但却又不想立即揭晓谜底,想要有些缓冲,便转头往中桐渚外边定睛看去,慢慢切入主题,“越乾坤说他自己是十大护法的水护法,说他是在桃花林见到我和什么丞相,那丞相是不是就是你?”
“我?”
抚桐君收起深邃专情的桐花眼,稳重的神色都已准备好了,就待李西卒回答一个“想知道我的过去”就说书般一一道来李西卒的过去,却忽然听得李西卒问询他人之事,当即乐了,“我可从来没有做过丞相。”
“那么,丞相是谁?”
“两千多年前,十大护法之魂随你被封印近赐姓符而被镇压,此番你出大禁圈,他们则会接二连三的苏醒。”
“如今水护法已经醒来,其他护法苏醒还会远吗?”
“放心吧,很快你就会知道丞相是谁的。”
“而且,你不光会知道十大护法是谁,还会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位云桃界皇。”
抚桐君又补了一句,“当然,你也会知道你的皇后是谁。”
“皇后?”李西卒想起越乾坤说的他和丞相在桃花林祭拜云桃皇后,好奇他的皇后将是怎样的一个人,又为何是在桃花林祭拜。
便脱口而出:“我的皇后,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哼,提到皇后,你果然就双眼发亮呀。”
抚桐君不屑地一笑,从袖管里抖出一幅画像,在李西卒眼前展开,抖了抖,“就长这样咯,你失忆了,可还认得她?”
画像上的女子,身着桃粉华服,坐在一池碧水后,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随着抚桐君抖动画像,越发生动。
李西卒却看不到美,只震惊得只觉天旋地转,颤抖地问道:“皇后是她——是淮银兔?”
“干!你果然还记得她的名字!”
抚桐君气得把画像收回,大步迈出,绕着桐花墓兜了几个圈,才在李西卒面前站定:“你真是个负心汉,见了我不记得我是谁,见了她却非但认出她,还给她取了个大姓。”
“为什么,为什么就只给我取一个小名,给她的却是大姓?难道说,我就真的比不过她吗?”
冤枉,实在是冤枉。
李西卒之所以能认出这云桃皇后,完全是因为他在长寿道见过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淮银兔啊!
既然抚桐君说是他给她取了个大姓,想来这画像中的皇后,并不是淮银兔了。
至少,不是姓淮的。
都怪那个杀千刀的桃小莫,取什么名字不好,非要给他女儿取名银兔,这下子好了吧,和云桃皇后撞了名,惹得抚桐君勃然大怒。
赶紧解释道:“你别生气,这画像上的女子,和我在长寿道遇见的一个女子十分相像,所以我错说是她。现在仔细想来,画像上的皇后是有梨涡的,淮银兔没有,是我认……”
一个“错”字还没出口,那抚桐君已是暴跳如雷,“淮银兔!淮银兔!叫得真是亲热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我叫什么名字?”
“……抚桐君?”李西卒试探地说。
“滚!”抚桐君伸出有着红花丝的手掌,简直气得想打人。
“哦不,中桐君?”
“滚!”抚桐君怒吼声更大,“滚滚滚!”
中桐渚外追兵连连,此处乃是绝对安全的世外桃源,情根和胡丸主才不想被抚桐君给赶出去,虽然处在女儿身上,却还是奋力一起大喊,猜那抚桐君的名字,想给李西卒帮忙。
然而,他们又不是和抚桐君一个时代的人,自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东猜西猜都是猜错,非但没帮忙,还帮了倒忙——气得那比接近九尺高的李西卒矮上几寸的抚桐君一手拎着李西卒的粉白衣领,身上倾覆天下之气乱窜。
他一字一句地道:“云桃界皇,想不起来我的名字也没关系。让我来告诉你我是谁。我!是——梓阴魔邪之士!”
梓阴魔邪之士抚桐君,提起李西卒的衣领,恶狠狠地告诉对方,他是梓阴魔邪之士。
他刚说出这六个字,身上的血红丝条,像是得到了充足的养分,开始膨胀起来,而他的衣袍,也立时开始变黑。
最后,他穿一身花纹繁复、做工精致的桐花黑袍,整个人身上散发黑气,大有将李西卒与天地一起吞噬的毁灭整个世界的恐怖气势。
李西卒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淡淡看着魔邪抚桐君那变红的眼珠,莫名有些心痛。
——那心痛,似乎是因为他不想抚桐君变成现在这样,似乎是因为他看见了千古罪人的自己。
他见抚桐君的眼里满含痛苦,见抚桐君的嘴角歪出一个悲伤的弧度,见抚桐君的眉头紧锁,不忍见他如此,尝试着安抚他的情绪,柔声地道:“别生气,别生气,别生气。”
真是的,不就是忘记他了嘛,这有啥好气的?他现在不是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边,可以和他一起制造新的记忆吗?
但他转念一想,抚桐君气得也有道理,明明已经拥有过的记忆,为什么要重新制造?
而且,似乎,过去,抚桐君在他这里,也并不很受看重。
想来,李西卒过去最爱的人,是云桃皇后。虽然是误打误撞叫出了云桃皇后的名字,终究是刺激了抚桐君的神经,也难怪他突然暴走。
好在,抚桐君虽然暴走,却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一双红眼睛盯着李西卒,尽力在压制身上的魔邪之气。
李西卒便知道,抚桐君是隐忍着不想伤害自己的。
想起他那装作不在意却沉痛难掩的提醒他清明给他扫墓的满是期盼的话,想起他的红白之光闯入密室护他周全的画面,心里叹一声“我何德何能”,又对抚桐君道:“你要生气就气吧,憋着不生气,对你也不好。”
他把这话说得软软的,做出充分理解抚桐君痛苦的样子,本以为如此抚桐君就会渐渐平稳下来。
哪知道,这样贤惠的一句话,反而刺激了抚桐君,只见他眉心的红丝印记,炸出一朵曼殊沙华。
而后黄泉现,恶鬼哭。
梧桐为阳,桐梓为阴。
抚桐君其君桐梓,乃极阴之人,他能连接黄泉,李西卒并不意外。
但不意外并不意味着他能容许抚桐君作恶,一边大喊“你这魔邪之士,果然危害天下,怪不得被困在中桐渚上”,一边努力挣脱抚桐君的束缚,想要离开抚桐君。
然而,他是个废柴,又岂能赢过抚桐君?
于是,他只得带着哭腔道:“抚桐君,我求求你了,不要作恶了。”
求他?李西卒刚才不是在骂他是个活该困在这渚上的魔邪之士吗?“哼,云桃界皇,我最讨厌的就是你求我!”
抚桐君更加怒了,将李西卒扔到地上,左手二指捻诀一丢,把他眉心的那朵曼殊沙华,丢到对面,便见草原上,立时有妖冶且丝滑的曼殊沙华,蔓延开去。
每一株曼殊沙华里,都折出一道黄泉门,恶鬼,从里边湿漉漉地爬出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李西卒想起他见到那桐花盛开的视觉盛宴,怔怔地看着已是黑桐的抚桐君,忽然明白他次次见到桐花之时,为何会觉得它隐隐潜藏祸乱天下的的惑意、惑香。
他想,他和抚桐君的过去,一定不只是抚桐君爱他那么简单。
——抚桐君最恨李西卒求他,可过去的李西卒到底求过他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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