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绞心之症
新探出夜云的月华柔柔地打在窗上,光斑点点,映在冰床一角,使得殿里愈发幽凉冷瑟。
第二次了。
他第二次看到她躺在这九玄明宫里,一身红衣,无了从前生气,仿若当年沉睡不醒时,苍白着一张脸,紧抿着唇,微微蹙着眉心,整个人已是脆弱不堪。
她不知,自战场再次见到她的时候,自己心里有多百感交集。
这些年里,他几乎每日都度得浑浑噩噩,漫过了千年万载一般,像是在等她回来,又明明知道那可能是永远也等不到的一天。
因为她的心在朱雀族身上,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会偶尔想起过去,想起那些没有神族恩怨的日子。
他在一日日的祈盼里消磨了希望,一退再退,只希望她在朱雀族里能平安无事。
可如今呢?
这个被他从小宠爱着长大的孩子,从还是雏雀的时候开始,他就舍不得让她受一点伤,现在却伤痕累累地倒在他面前,让人告诉他――
“朱雀王,毒噬心脉,朝不保夕。”
这让他怎么接受?怎么接受得了?
思绪慢慢沉浸,掌心浮出一层青色流光,四周空气如水流动,内力之强,连站在外头的寒嫣都能感知到。
榻上的人也似有了感应,双手揪起袖口,神思很不安稳。凉风浮浮,他缓缓托起她倒在自己怀里,十指相扣,任她抓得自己发疼,为她引毒而出。
亦梦亦醒间,她半睁着眼,只昏前最后的记忆片刻间涌进她的思绪里,感受到那熟悉的体温,不知是否幻觉,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雾近散,隐隐晨光斜映侧窗,一室幽静而寂。
不知不觉,她已从昏睡中醒来,一身红衣于冰床前,低眉而望。
他那日才为她挡下那么重的攻袭,现又不惜耗费内功将她体内的毒素排出,当真是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了!
眼底琉璃洇,往事浮于脑海,退开步子时,她皱着眉才慢慢舒展。
她早已做好了死在战场的准备,而他却仍固执地一次又一次要她活着,哪怕折寿,哪怕与朝臣对立,哪怕她再也回头。
他记得晚枫苑里的雏雀,却不明白,沧海桑田,时移世易,海角已荒芜。
此刻寒嫣已候在门外,踌躇着退出门去,收回了落于他的目光,终是转身而出。
“等他醒了以后,让他回祖洲去。”
她掌心在袖里紧紧掐握,摊着目光,隔着两世之情,流华仍烁,光阴却斑驳。
欲要离去,寒嫣一声,“阿蛰,可有何言相留?”
她未驻足,只缓下步来,黄花瑟瑟,余音风绕——
“朱雀族的重礼即日就会送去祖洲,以谢青龙皇相救之恩。”
她走了。
诺大宫殿里,只剩了他一人。
也依旧是只有一排侍女候在门外,传达她的意愿――
请他回王宫。
雪心走进殿来,屈膝行了一礼,“王尊已派人将此次东南之战中所获得的所有宝物尽数送往祖洲。”
“阿蛰,她在哪儿?”
无心再听这些,他只想知道她的下落。
雪心摇摇头,“王尊向来行踪不定,奴婢不知她去了哪儿。”
一双眼憔悴不堪,他似已料到这回答,强撑着身子从塌上起来,他径自往外走去,目光愈加坚毅,“我去找她,我自己去找。”
清幽殿里,笛音依稀,一曲绕梁飞鸣,谈不上感伤,世离战死,嫆儿走了,经历了这般大起大落,身边的人愈来愈少,此刻心里,早已归了沉寂,有的只是淡淡怅然。
“王尊。”
笛曲渐消,雪心从殿外步了进来,绕过竹帘,停在了她身侧。
“他走了吗?”
叹了口气,雪心轻轻摇头,禀她道,“青龙皇还在南荒,两百多座宫殿,他正一间一间地翻着找您,谁也劝不住。”
死寂的眼里终于有了动容,握笛的手陡然失力,坠地清响刹那,她蓦地回了神来,未再有一字言语。
南荒山侧的宫殿里,白衣之人脚步急促,推开一道又一道的门,无数次的希望和失望交织,仍是固执地去找。
已经一个多月了,翻了南荒大半处的宫殿,也问了不少侍女守卫,始终没人愿意告诉他,她去了何处。
“阿蛰,你到底在哪里?”
他茫然地推开最后一间宫殿的大门,里头依旧空无一人,冷风灌得他噬骨发寒。
“我不会再将你锁在祖洲,也不会再伤害朱雀族任何一个人,你出来好不好?让我看看你……”
他四顾环望着,嘴里不住呢喃,声声唤她,“这么久了,就算是惩罚,还不够吗?”
一种漫延到心底的恐惧深深刺激着他,他委屈,他怨念……他竟痛恨起她来。
恨她狠心决意,恨她抛却从前,恨她一次一次地离他而去,更恨她对自己俯首称臣。
她明明知道,他根本不想要她的什么贡品珍宝,也不要她和其他臣子一样,可她偏偏就是变成这样,又比任何人都狠得下心来伤他。
跌坐在台阶下,他太累了,似再无半点力气动弹。
“你在找我姑姑吗?”
脚下踩着几片枯叶,穿着朱红纱裙的小小女娃远远看着他,嘴里允着小小手指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
稚嫩的声音传来,他抬眼一瞬,似乎看到了幼年的启蛰。
“……你姑姑,是谁?”
“我姑姑是朱雀王昭兰夕,小名叫启蛰。”
只这一短短句话,他眼底倏忽又亮了光芒,几步赶到那小女娃身前蹲下,“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知道啊,她去炎洲了。”
女娃指了指南边天际,天真地为他指路,“姑姑交待过,如果有事就去王宫崇安殿里找她!还说千万别让青龙皇知道!”
“已经知道了。”
实在长得太像了,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眼里浮了一丝笑意起来,“谢谢你,我现在就去找她。”
崇安殿里,咿呀微声,大门便被轻轻推开,晨光洒下,白衣轻步而进,隔了一重纱帘,见了那红衣之人正在案前握笔批文,心中一阵梗塞,连目光都深沉了下来。
“阿蛰。”
启唇之际,他看得她指尖一颤,可当她抬眼,同他对视时,魔火显露,淡淡妖异流光划过眼角。
只轻瞥一眼,她便又低下眼去批阅奏章。她的神色那般淡漠,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知他是如何找来的,但也不意外他会固执到寻着她为止,心里早有所思。
可当真见了他,束发微乱,整个人恹了神,已然做不到心如止水。
握笔的力道重了几分,余光瞥见他走来,徒然化出了凤凰琴,置于她身前。
“阿蛰。”
他唤她,声音嘶哑得发颤,“我不要你的凤凰琴,也不要你的那些朝贡珍宝,我都还给你,你不要再躲了,别再逼我,我也快疯了。”
“我不躲你,你带着凤凰琴回祖洲,有何事,随时可以传召,只要是青龙皇的旨意,我都会照办。”
她头也不抬地回了这句话,他听得刺痛发麻,绷着身子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非要同他论君臣,非要这样断了所有的感情,他不懂,曾经陪了他几千年的人,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待他,竟一点余地也不留。
微微发抖地捧起她的脸,他要问她一个答案,“为什么要这样?你说啊,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就因为我是青龙皇?”
如若余生都是如此,他这青龙皇当的,又有什么意思?
眼角微动,她终有了反应,缓缓拉开他的手,“对,就因为你是青龙皇,就因为你掌握着我朱雀族的生杀大权。”
“我可以不做青龙皇,我可以和你回晚枫苑。”
直直盯着她,目光如炬,只要她肯点头,他立马带她走。
睨着他,她指尖轻轻抵上他的唇,似妖非妖,抿唇而笑,像是在笑他痴傻,“哪还有什么晚枫苑,我早一把火烧了。再有,我希望你坐在青龙皇的位置上,因为只有你,愿意保我一族平安,不是吗?”
“你胡说!”
仿若霹雳,他听她字字句句,说得那般离谱,让他无法置信,怔在她面前,“你胡说什么阿蛰?我不是别人啊,我……”
他觉着自己胸口堵得几乎要窒息,他不能相信,她竟会这么想,竟这么看待他。
因为他是青龙皇,所以她不愿待在他身边,可她仍要他做下去,保她一族。
“你会为了我善待朱雀族的,我也会感激你一辈子。”
脸上一片惨色,他怔愣着双眼看她,慢慢静如死灰……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踉跄起身,似站不稳,摇摇晃晃地离了殿门。
终于,她逼他死了心。
踏在入永华宫的石阶上,他已如失魂一般,任心口疼得再厉害,他也麻木了,云朗跟在身后,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直到殿门前,他看到了那成箱成箱的珍品,被人摆在殿中。
“陛下,这是朱雀族送来的,弘王爷帮着收下了,命人送来这儿。”
葫来也不知究竟怎的一回事,未逢朝贡之日,却送来不止十倍的贡品,陛下和云朗都不在,叫他也纳闷。
“陛下,可要臣派人退回去?”
云朗知晓其中的缘故,从旁问着,靖宇也不回,往前走了几步,手撑在一个敞开的箱旁,注视着箱子里头的东西,目光和死水一样。
贡品,这就是她唯一能给他的东西吗?
她非要把这些东西塞给他,然后和他斩断了从前的所有……
启蛰,昭兰夕……好一个朱雀王!
胸口抽痛猛地加剧,冲击太大,喉间一咸,鲜血就吐了出来,直直昏在箱旁。
“陛下!”
“陛下!”
……
青龙皇吐血昏厥,此事一出,使得整个王宫顿时乱作一团,半个时辰不到,靖麒就领着朝中重臣赶到了永华宫外殿,等到药仙从内殿里头出来。
“陛下怎么样了?”
靖麒伸手止了众人的步,一人上前,听药仙不住摇头叹息,焦虑不已。
“陛下究竟怎么了,你别光摇头不说话啊!”
药仙抬起头,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陛下少有让臣诊治的时候,向来有什么严重的伤势病情,都由白虎王后医治。陛下此乃绞心之症,看情况,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白虎王后该是知晓,若要医,也只能请她来一趟。”
“葫来!葫来!”
小小少年小跑出了内殿,见外头守了一大班的人,见他们光和药仙争论着如何救治陛下,没在意他这个小人儿,直窜到了葫来面前,拉着他的衣袖往外走,“刚刚我听到了父皇在喊母后,你快带我去炎洲,我去找母后回来!”
“哎呦喂我的小殿下!”葫来赶忙截住他,“眼下大臣都在呐,朱雀王本就同朝臣不和,你把她找来,不是跟着添乱嘛!”
“可是父皇都已经这样了……”
靖谦再聪明脑子弯弯也没有大人们想得多,顾不了那么多了,甩了葫来就往外走,“你不肯,那我自己去!”
“可是……”
“葫来,带一队人护送小殿下去!”
后头突然传来云朗的声音,葫来回头看了看,犹豫不决,接着又听他说,“陛下要紧,出了何事,我来担着。”
清晨殿里,满地皆是乱笺,奏章她已看不进去,抄了一晚的心经,却越抄越躁,脑子里满是是他曾说过的话,最后索性掷了地上去,整个人颓丧靠在扶坐上。
“王尊,您的养……青龙族的小皇子来了。”
雪心前来通禀,却见了殿里这副情景,不由愣了一下,“就随行了几个侍卫,说是要见您。”
“谦儿?”
记忆里的那个少年浮在眼前,她一瞬迟疑,纷杂思绪沉了下来,“待他到外殿侯着,我就出去。”
“是。”
简单整理了一番,她走到屏风边,往外看着那少年,脸上掩不住焦虑,她收入眼底,缓了缓消沉脸色,便迈步而出。
“谦儿,多年不见,今日怎突然大清早的来了?”
吩咐着侍女将点心茶盅放到案上,她伸手招他来席上,“来,正好同我一起用早膳。”
“母后,你快和儿臣回祖洲去吧!”
靖谦一见着启蛰,就立马上前拉上了她的手,“父皇心口疼得厉害,一个劲儿地喊您,您快回去看看他吧!”
“心口疼?”
她听得疑惑,倏忽想起曾经他也在她面前显过此等症状,她不知究竟是何缘故,但后来也未见他有何异常,被靖谦拉着往外走,她蓦地停了下来。
转身回了席上,让侍女斟着茶,幽幽道,“你父皇这估计是老毛病,你该去找白虎王后,而不是来找我。”
“……母后。”
靖谦脑中晃过靖宇在榻上病痛缠身的虚弱样子,而眼前的人却还在慢条斯理地准备用早膳,叫他愈发不解,鼻尖都酸涩起来。
“父皇他需要您啊,这几年,他总爱喝酒,一喝醉就喊您的名字,他总说您不会不要他……”
“够了!别再提你父皇!”
她觉得自己脑子乱得很,一声低喝,晃眼见他哭了起来,忽的语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出了殿门。
这一会儿,寒嫣已赶来给他诊完了脉,才察出他的绞心之症已十分严重,当年行巫之事恐再难瞒住,她寻思着,是否要让靖麒和这些老臣知晓。
“白虎王后,可知陛下他何故会有此绞心之痛?”
靖麒担心得很,索性直接守在内殿里,寒嫣一诊完,便急忙相问。
“陛下此症……恐是因朱雀王之故。”
她也未敢说得那般明白,只提醒他道,“陛下钟情于朱雀王一人,相思成疾,此乃心病,无药可医,本宫也只能下几针试试看,能不能让陛下醒来。”
“心病?”
靖麒下意识看向榻上之人,严峻脸色里亦有了惆怅,“那若医不好,陛下会如何?”
“若是再这样郁结下去,陛下他,恐难以长久安泰。”
她亦不知天命如何,只看虎弟的父亲,就无长寿之福,之前尚且念着虎弟年幼,心里还有些寄托,可靖宇偏执,启蛰又不在,恐还更糟也说不定。
“阿蛰……”
他喃喃着,寒嫣在他要穴上施了三针后,才隐约有了些意识,穴脉一痛,艰难睁了眼来。
“唉!”
靖麒重重叹了口气,对才醒来的靖宇劝道,“陛下,大丈夫何患无妻?老夫知您近年心中不顺,多事都已代您妥善处理,您又何苦如此放不下,使青龙族上下人心慌乱,惴惴不安。”
靖宇无言,静躺榻上,神思混乱恍惚,半分力气也没有。
“父皇!”
忽的,靖谦哭着跑进殿来,直扑在他榻上抽搭起来,见他醒了,眼泪就掉得更凶了。
“父皇,儿臣去找母后,和她说您病了,她也不肯回来……”
眼角的泪悄然无息地滑落,他微微抚上那孩子的脑袋,看向靖麒时,自嘲苦笑,“我已经失去她了,你们也该失去我了。”
此一言,靖麒已明了他意,若他真因启蛰而出了何事,青龙族乃至神界,休安矣。
步出内殿时,外头的臣子皆陆续围了商量询问,靖麒扫了扫他们,终是下了决定――
“云朗,去把朱雀族这些年所送的所有供品,包括凤凰琴,都清点起来,老夫亲自送去炎洲,请她回来。”
朱雀王宫内庭里,启蛰才让雪心接了昭信来,正哄着她休息,隔了纱帘,靖麒领着骞鹰木涯等几名重臣跪于殿门处,呈上了她所献的所有贡品,还有那上古神器,凤凰琴。
“弘王爷不必如此,此等大礼,本王受不起。”
“皇后娘娘受得起。”
靖麒的声音传来,想他曾经是何等人物,虽她厌他从前相欺,却也敬他为效忠青龙族,而今屈膝于她,实叫人唏嘘不已。
“老夫自知从前对不住娘娘,可陛下待娘娘之心,天地可鉴,还望您看在陛下的扶养之恩的情份上,莫再与他置气,老夫愿退养别居,再不过问朱雀族之事。”
“本王乃朱雀王,与青龙皇之间,早已恩怨两清,赦免诏书已下,又何来‘置气’一说?”
“若您已消气,还请您回祖洲吧。”
靖麒双手朝她相拱,“这些贡品老夫皆退还给您,日后,朱雀一族朝臣,也定会尊您敬您的。”
靖麒这一番话下来,启蛰已听出事有不妙,便抬头使了眼色,让雪心先抱了昭信下去,而后,理着自己衣袖,“王爷究竟何故如此,青龙皇绞心之症,难道白虎王后医不得?”
“白虎王后已诊断,此为陛下心病,无药可医。”
说完,他掏出袖中一卷书信奉上,“这是她亲笔之信,让老夫带给娘娘您看的。”
蓦然抬头,意外地盯着那信一会儿,才眼色示意侍女,“呈上来。”
兽皮之信摊开,字迹确实是出自寒嫣之手――
“当年陛下折半生之寿,续汝之性命,此等巫术逆天而行,陛下得此业报,为情所困,绞心之症因汝之故而愈重,盼汝速归,莫错此缘,悔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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