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氏曾参与昭怀尔谋反之事，取其首级，送到青龙族去。”

　　   启蛰步出殿门，南荒将秋，却花开遍野，百鸟争鸣，她低头看了看这只孕育了一百多年才出世的雏雀，已注定她会成为朱雀族新的希望。

　　   这般娇小的模样，又让她想到数千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蜷缩在他怀里……

　　   此番花开盛景，无尽崖处亦无处不绽放，寒轩步行至此，亦然惊讶四望，不禁笑然。

　　   靖娴，朱雀族当年如此境遇，今也有东山复起之日，你当说你感人生无望，若今日尚存，可也有希望可言？

　　   “你是何人，怎会在南荒？”

　　   身后传来略显稚嫩的清丽女音，他稍一侧身，青衣翩跹，面前的少女双鬓饰以明珠，散着长长墨发，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令他惊愕。

　　   此处无尽崖，她每逢此地，都觉得似曾相识，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窜上心头，更有让她想哭的冲动。

　　   今日练功提早了些练完，她才想溜下山去玩一遭，路过这无尽崖，竟看到一白衣蓝纱的身影，束发玉冠，手执折扇的模样，恍惚间，好似也见过。

　　   “问你呢，你是什么人？这儿可不是能随意踏足的地方！”

　　   她问了句，虽她年纪小，但也谨遵师父教诲，不得让人随意靠近无尽崖。

　　   “你是谁？”

　　   他忽的就窜到了身前，抓了她的手腕发问。

　　    她被他这一举动吓得不知所措，傻傻地看着他微拧起眉心，脸色稍微不尽人意了一点，但还是美得让她双眼春波荡漾……

　　   “嫆儿，眨眼的功夫，你又要溜下山去玩？”

　　   她才出神了那么一小会儿，师父的声音一响起，她就像被人踩了小尾巴似的惊悚回头。

　　   “师父……”

　　   寒轩听了人喊，一抬头，见是世离，手才松开，眼前的少女就立即钻回了他身后。

　　   “许久不见，玄武王一向可好？”

　　   世离朝他一礼，开口唤那人“玄武王”，少女听得惊讶，愣是盯着他久久没反应过来。

　　   玄武王……

　　   那可是四族之一的王啊，除了昭兰夕，这是她见过的第二位神族之王，长得比师父还俊……

　　   轻咽了咽口水，少女难得小家碧玉地低下头，也向他行了个礼，“见过玄武王。”

　　   枫花树下，搭着一梨木台子，少女在远处来回瞧着那二人煮酒叙旧，无聊得手指勾绕起自己的发辫来玩，长长叹了口气。

　　   听了世离所述她投生凡胎之事，许久许久，寒轩收回凝望那少女的目光，转向面前的男子，“既然寻回了，又何必多此一举，收她为徒？”

　　   他之意，世离自然明了，眼角余光瞥了眼那正无聊地踢着脚下石子的少女，唇边温和笑意，“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古灵精怪得很，若不以师徒之名相处，就管束不了她，修仙之事恐会耽误的。”

　　   “可打算让她想起从前？”

　　   寒轩问着，见他舀酒的动作一顿，才意识到自己此话不妥，紧接道，“本王的意思是，你历劫时与她经历的那一段。”

　　   是否让她想起前世那一段情缘？

　　   这个问题，他在找到她时就在反复地想。

　　   自河畔寻到她后，她说，总会梦到一个僧人去救一条鱼，她亦日日到河畔放生，希望那梦更清晰一些，可每次快要看清那人脸的时候，就总会莫名其妙地想哭。

　　   “玄武王觉得，她从前幸福吗？”

　　   他问，寒轩微怔，听着他嗟叹而过，“我两度负她，就算想起，也是徒添感伤罢了，何不让她就像现在这样？”

　　   是啊，并不是所有的过去都值得留恋，也不是所有爱与被爱都值得永远记住。

　　   轻轻抿笑，寒轩仰头饮尽杯中热酒，“看来，我以后，不用再来无尽崖了。”

　　   枫花巨岩之上，少女摘着手里的落叶，等得都不耐烦了，嘟着嘴抱怨，“都快日落西山了，两个大男人聊什么聊那么久啊？”

　　   “嫆姑娘。”

　　   身后忽的一声唤，她一惊，立马从岩上跳下，慌忙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裙，看着他走近，尴尬地扯了个笑来，“玄武王……”

　　  “本王与你师父是旧交，方才将你错认成了一故人，无意冒犯，还望嫆姑娘别放在心上。”

　　   “故人？我和她很像吗？”

　　   他眼里映着她满是困惑的神情，潋滟温情，朝她轻笑，“嫆姑娘，你比她幸福。”

　　   一望再望，像是确认了什么，他兀自点头，终于一声“告辞”，缓缓转身离去。

　　   凉风浮动，秋寒落花起，裙尾浮动，青绿百褶涟漪，望他远去。

　　   伴几声莺啼，日复一日，于竹林里穿行，千载岁月亦这般飞过了。

　　   嫆儿随世离来到一座小苑，雕饰相比于九玄明宫倒是更为简单许多，却仍不失雅致。

　　   门口两排守将依次排开，她抬起头来，门上一块牌匾，只见上面刻了三个字用的字体相当久远，她认不得。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王尊从前在人间住过的一个房子，因凡间难以延存，索性就整个移到了南荒来了。”

　　   世离领着她往里走去，苑中有一枫林院落，景致风雅，踏过小道，进入屋里头，里头摆件也是十分简单老旧。

　　   各色画卷却十分细腻精美，尤其是那一副朱雀图。

　　   “这上头画的可是王尊？”

　　   嫆儿凑近了些瞧，上头落名处的字，也是她不曾见过的，“师父，这两个字叫什么？这个画师竟画得这么好！”

　　   “他叫萧奕，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位亡国皇子，曾救过本王的命。”

　　   她一偏头，便看到启蛰抱着怀中的雏鸟步进门来，踱到画前，勾起了太过久远的记忆，沉浸其中。

　　   “王尊？王尊？”

　　   嫆儿眨了眨眼，看她想得这么入迷，上前挥了挥手，才看她从容瞥来目光，眼旁的火纹已比曾经淡了许多，笑语嫣然，“这一千年少有见你，修炼得如何了？”

　　   “左不过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好在，勉强修了些法术，不至溜下山去玩时给人欺负了！”

　　   世离将她取笑了一番，对她的贪玩无可奈何，语气里却藏不住宠溺。

　　   “这样有什么不好啊？有你这个师父在，嫆儿正好可以做个逍遥弟子！”

　　   启蛰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得微乱的额发，转而看向世离，“这些年辛苦你了，总要炎洲南荒两头跑。”

　　   “此乃臣之责。”

　　   世离拱了拱手，转向了政事，“几位将军有意托臣相问，如今凡界辖地大部分皆已收回，唯独东南处的狮王蛇王为患猖獗，我朱雀族已休养千年，是否该再次出兵讨伐？”

　　   “本王也正有此意。只不过，本王收到请帖，再过些日子白虎王就要为他的一双儿女办生辰了，白虎王和玄武王一向同本王交好，需备一份重礼去，出兵之事，就等宴后再商议吧。”

　　   这一日傍晚，远远的，笛声悠扬，回旋之际，流洲王宫上空舞来百鸟，于云间团绕穿梭不止，歌予白虎族，底下是朱雀族世离送来的两箱宝物。

　　   玄澈同寒嫣抱着孩子，抬头遥望了这一番景象，听到笛音，才知启蛰就在附近奏曲。

　　   寒轩看向外头伫立望天之人，顶上百鸟乘仙乐而舞，霞辉万丈，艳烈无比，映得他目光飘远，似已出了神。

　　   她不愿现身，可能这样感知到她所在，已让他心弦激荡，直至笛声停了，众鸟散飞而去，也久久未能平静。

　　  “阿蛰。”

　　   他传心一语，与从前她未能闻声之时极似，“当真不愿见我一面？”

　　   殿宇后侧，纱衣清扬，女子孑然一身，望众鸟已伴斜阳归巢，眼中无波，背身离去之时，仿若已不识烟火之乐。

　　   一世为臣，安定炎洲以平乱她族，已是她活着所能做的最后一事，扶养之恩，夫妻之情，她终究是忘了。

　　   此刻，玄澈已步至殿外阶下，请世离进殿中同饮，寒轩亦朝他们这儿看来，队伍尾巴的一小侍卫压赶忙低下头，不敢让人注意到他。

　　   随后世离一声吩咐，小侍卫便跟着队伍往放置各族礼物之处去了，途经寒轩阶下围栏，脖子更是缩得老紧，心里默念一千遍一万遍，千万别被人发现。

　　   终于到了放置礼箱之处，趁着前头的人没往后看，她眼珠溜溜一转，就往旁边的小道上溜了去。

　　   因化作了寻常侍女的装扮，翻了几道墙后，轻轻松松地就窜到了宫里头，也无人注意到她。

　　   她在南荒待了一千多年也未出过远门，更别说神界了。难得偷偷装成侍卫来一次，可要好好看一看这神界的王宫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回头和南荒的朋友们好好炫耀一番。

　　   所以她要去的地方自然是厨房，在她印象里，厨房就是放着几口锅几口灶的地方，可当她跟着从宴厅里撤下膳食的侍者们到了这宫里的膳房，才发现这煮菜的地方原来可以这么大。

　　   几十个人分工处理着一道道要端去的菜，她猫在桌子后头，觉得自己想动那些刚起锅的热菜算是没戏了，但方才撤下来的糕点许多都没动过几个。

　　   狡黠地眯起眼，手眼并行，她紧紧盯着来回走动的人，指尖施法一动，这块桌上的点心就东少一个西少一个。她兜了鼓鼓的一包吃食，转身就跃上了膳房的屋顶。

　　   想她每日为了练功修行，日子一向过得不大舒服。吃得简单，睡得一般，偶尔溜下山尝的点心，也没有今日偷来的好吃。

　　   这儿离宴厅不远，还能听到些乐响，她大口大口吃着点心，感慨这些神族里的人日子过得真是太有滋有味了。

　　   想想她那师父现在正在殿里头饮酒观舞，而自己只能在这儿膳房顶上吹凉风，这心里落差还真不是一般地大啊！

　　   “小姑娘，好吃吗？”

　　   “好吃！”

　　   下意识点了点头，她嘴里嚼得正欢，突然就看到一侍者跨脚上来坐在身旁，惊得她嘴里的东西全噎着了！

　　   “哪里跑……咳咳……出来的人……咳――”

　　   她用力拍两下胸口，感觉喉咙里痒得厉害。

　　   “嘘！”

　　   对方急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贼眉鼠眼地瞄了瞄下面，“你想让膳房里的人听见啊！”

　　   说完，他拎出自己带来的一小包东西，还散着股热热的香气，“我偷了只烧鸡，你拿了那些点心，咱俩一人一半，分着吃，成吗？”

　　   “你怎么知道我……”

　　   “跟着你一起溜过来的，反正宴会要开好久，搁那儿闲着也是闲着！”

　　   拍了拍自己的包裹，“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吃？”

　　   转眼包里就只剩下些鸡骨头，嫆儿允着手指渣渣嘴，看着他还在吃点心，突然好奇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葫来。”

　　   “什么？胡来？这算什么名字？”

　　   嫆儿看着他一心扑在吃上，嘴巴忙里偷闲地匆匆解释了句，“葫芦的葫！”

　　   “你这名字取的！”

　　   她收了收托在脚下的裙尾，侧过身来蹲着问道，“那你是哪族的侍卫啊？”

　　   “青龙族的，你问这干啥？”

　　  “葫来老兄啊，和你打个商量，下次呢，再有去哪个神族宫里办宴会，咱俩还搭伙儿拿点心吃呗！”

　　   “朱雀族这么缺吃的吗？”

　　   他抬头看了看她，“看你养得白白嫩嫩的，不像是平时没吃好的侍女啊！”

　　   “我可不是侍女，我是南荒里头的一个小弟子罢了，平日里练功，不能大鱼大肉地吃，今个儿可是头一回来这神界的王宫，看起来真的好气派啊！”

　　   “那你是没见过祖洲的青龙王宫，那才是神界里最气派的呢！”

　　   啃完最后一块糕点，葫来理了理身上的碎渣，起身准备下去。

　　   “你去哪儿啊？”

　　   嫆儿赶忙跟了起来，“才吃完就要走啊！”

　　   “不然呢？”

　　   “四处溜达溜达嘛，全当消食了！”

　　   葫来看着她这般没心眼，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出于同情吧，他好心给她提了个醒儿，“这王宫可不是你家，你瞎转迷路了不算，万一被人逮着了，你说你一小姑娘装成侍卫跟进来，你师父不得丢脸丢死啊！”

　　   她听得有些怕怕的，但还是决定要逛一逛，被人逮着，被人逮着她不会跑啊！

　　   事实证明，她想得还是太天真了。逛着逛着也不知是去了内宫的方向，没有腰牌，一下就被守卫追了三条道！

　　   “葫来老兄，救命啊！”

　　   她跑得欲哭无泪，眼看前面无路可跑，她一个起跳就打算翻过墙去，结果刚上墙，身边就飞来了俩守卫，直接架着她押回了地面。

　　   “你是什么人？”

　　   “我、我、我……诶――你别乱摸啊，男女授受不亲啊！”

　　   一侍卫在她身上胡乱搜了一通，回道，“此人身上没腰牌，不知是哪族的。”

　　   为首的将军上前看了看她，“你自己说，你是哪儿来的？混进王宫干什么？”

　　  “我……我就是饿了，到膳房偷些吃的。”

　　   她摸了摸自己还有些撑的肚子，撇撇嘴，在情况允许的情况下，她还是别给师父丢人了。

　　   抬头嘿嘿笑了几声，“大人，我以后不敢了，你放我出宫吧！”

　　   “你到底是哪族的？不说的话，就先将你扣下了。”

　　   这将军也算是有耐心的了，看她身手连一侍卫也比不上，也不会是什么刺客之类的人物。晓得今日是大喜之日，不想哪族的人因这点小事和白虎族闹得不愉快，要不早就把她给抓了。

　　   “我说我说！”

　　   看着几个人拿着绳子就要来捆她，她也认怂了，“我是朱雀族使臣世离的弟子，跟着他进宫的。”

　　   “世离大人他有收弟子？他后半场宴会的时候就说有事先走了，你怎没跟他回去？”

　　   这些年朱雀族和他们流洲来往也算多了，世离来过不少次，他常和他商聊兵法，也算是朋友，怎一次也没听他提过？

　　   “胡说八道，若是他弟子，为何不和他不大大方方地进来？而且功夫还这么差！”

　　   鄙视！绝对是赤裸裸的鄙视！

　　   “我哪儿知道啊，我师父从不肯带我来神界，都求了他好几次了！”

　　   和这一笑话她的侍卫争辩起来，想想还有些委屈，是啊，明明是他弟子，干嘛还要这样偷偷摸摸的！

　　   “本将也很想信你，但你这说辞也太勉强，先扣着你吧，若你真是世离大人的弟子，他该会来找你的。”

　　   他哪儿知道她在王宫里啊！

　　   嫆儿摇摇头，很不情愿地开口，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大人，你若不放我回去，就算师父找到我，我的腿也估计会被打断的！你可怜可怜我吧！”

　　   她就差没扑过去抱住他大腿了，这将军还是毫无波澜，眼看着自己就要被五花大绑，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我还认识玄武王！他能证明！”

　　   她还是被绑了，不过这将军也还算心肠好，肯待她去给玄武王认一认，姑且也就当他是个恪尽职守的将军好啦。

　　   当她被绑去找玄武王的时候，宴会已经结束了，玄武王因是白虎王后的弟弟，还在后殿里闲聊着。

　　   她被这将军带到了后殿外，让门口的守卫进去通传一声，现在外头等着，她注意到了旁处有几个侍卫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就像是个什么东西，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让她很不自在。

　　   “将军，白虎王请您进去。”

　　   不一会儿，守卫便出来引他，那将军回头朝她使唤一声，“姑娘，跟上吧。”

　　   刚入了殿，先穿了过道，尽头隔了一道帘子，有一侍女候在那儿，见了他，便屈身行礼，撩开帘来，“将军，请。”

　　   嫆儿跟在他后头，被绑着双手，灰溜溜地走着，路过那侍女身旁时，能清楚看到她对自己流露出震惊的神情，和外头的侍卫一样古怪。

　　   她突然想到玄武王说自己长得像他的一位故人，难道他这故人，很多人都认得吗？

　　   “王后娘娘……”

　　   那侍女看到她脱口而出这四个字，让她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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