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张帆向南垣驶着, 我一路瞪着臂上的淤青一路怔忡。
一则心里仍牵念不下那个叫甯安的丫头。想来那个郝奶奶, 也是因为知道宋弼爱恋她, 才故意苛待折磨她。可叹她这样一个如花女儿, 命运如此堪悲。
另一则, 便是傅如月的自残, 兴许与陆白华的受伤不无关系。据我猜测, 这伤极有可能与傅如月对陆白景的心意转变干系颇深。
陆明月支着腮说:“原来她在东院儿弄这么一出是为了二哥哥呀……我说呢,这种事,悄么几儿在哪里不能做, 非要兴师动众地跑东面大院儿……”陆明月的声音是那种轻而软的,从来不会使人觉得聒噪。然而每当她说话,河海的浪声、人流的喧声都会变成无色的背景, 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 像镂空的雕花,最后只剩下陆明月独立其中。
我随口应说:“倒使二爷不好受。”
陆明月似乎笑了笑, 然而我再刻意去看时, 她面上那丝微笑却宛如成了我的幻觉。
她不再说话了, 我也沉默着。过了许久, 陆明月突然说:“姐姐, 为什么她只是求你呢?”
“谁?”不等话落, 我便解过陆明月是指甯安。一凝眸,紧着答道:“哦,她啊。可能是, 慌不择路了吧……”言至此, 没来由地一阵心酸。
陆明月停了一下,抱住我手说:“我看不是。”
我回说:“不是,那是什么?”
陆明月支肘半躺在桌面,离远了凝望着我,又爬起凑近来看。她的发丝扫在我脸上,幽香蹿进我胸腔。她笑道:“姐姐的眼睛……姐姐的眼睛里有东西……”
我看见陆明月扇形的睫毛盖着黑水晶似的眼眸,小巧的鼻翼下粉色微开的菱唇。我低头搓了搓眼,道:“什么东西……我看看……”转去一旁开了折叠镜台,除了微红的眼周,何曾有什么东西。我对着镜中身后的人笑道:“你又骗我。”
陆明月咬着指说:“自己若能发现,便不是自己了。”
我合了妆镜说:“听不懂。”
陆明月极轻地说:“怜惜。”
我一滞,随即笑道:“搁谁谁也会的。二爷会,三爷也会……”
陆明月凉凉笑说:“白景尤其地不会!你别看他待人温和,实则是个外热内冷的人。至于二哥哥……”她展开一丝淡笑,转过脸向我说道:“姐姐的心,就在眼睛里。”
我拍拍胸口说:“愈发疯了,不知你在说什么……心怎么在眼睛里呢,多吓人。”
后来我才明白陆明月的话。深情的人往往是最无情的人。厚待一样东西,免不了就会待薄别的东西。
脚方落地,陆守正已差人将荐书合并拜书一道送往叶府。那会儿还没有崇景居。陆守正因为带着女眷,客店未免人杂,精致体面也有限。是以和陆守礼商量,有意在南垣购置一间现成宅子,也便日后到埠落脚之用。
陆白景早在城边僻静处包下一间客栈以供众人歇脚,又赁了马、车早早在埠口等候。见了陆明月,不必说又是一番失神走魄,苦于陆守正问傅如月之事抽不出空子来。到了客栈,话还顾不上说一句,又有衙役来传话相请,便又撂下外出。
陆明月洗了澡,爬在二楼的窗子前吹风,然而哪里有什么风,只有热烘烘炙烤着人的太阳。她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臂伸出窗外,掌心对着天,仿佛在讨要一丝儿雨润,或是清风……
香水风扇车偶尔一声吱哟哟地,房中的冰鉴冒着淡淡的水烟。我说:“看受了热,又喊难受!”陆明月故是不动,我又说:“那边儿院儿有个自雨亭,没有家里的好,却也还舒服,你去睡会儿?”
陆明月说:“这类地方轻易不见有的,没遮没掩滚过不知多少人在里面,谁去。”
我笑道:“知你惯是能挑的。我已让人先把里面擦干净放了凉榻,你若要去,再抬了那云母纱屏过去你睡一会子。”
陆明月想了想说:“抬去吧。”
我因命小子们叮叮哐哐地抬了,她又说:“放着吧。这会子不想去。”
到下午,店人来请膳,我捧着签子问:“老爷们、爷们都不回来用晚,你随便挑些?有想吃的没有?”
陆明月使纱巾子盖住眼,懒在榻上问:“姐姐,我们出去走走?”
我说:“怎么成?一个姑娘家,身边没个爷在,没得让别人欺负。”
陆明月一翻身,埋了脸闷声说:“不吃!”
我凑过去,将她拨了两拨,纹丝儿不动,遂坐在她身边说:“你别吃,我告诉你白景哥哥去!”
陆明月稍稍侧出一个鼻子,斜乜着我笑说:“我会怕他?”
我点头笑说:“你是不怕的。”她一个翻身,将头枕在我腿上,两根手指从我的手背一直走上我的肩。攀着我扬起身子,轻轻在我耳边说:“我们偷偷去……你答应我,我就吃东西。”
我白了一眼说:“我怕的很!你就别吃。”便要挺直了身子走,陆明月抱住说:“好姐姐……你疼我……我待想回家瞧瞧呢……”
我为她身世堪叹,不禁心动不忍,却又怕节外生枝,说道:“也不争这一会儿的……等你白景哥哥回来了,老爷总要抽出时间——”
我话没说完,她已盈泪满眼,哽咽说:“那坟头也不知漏没漏,好不好,杂草有没有按时给除……我还能吃得下什么……”
我说:“那……现在天也晚了,山上总是不得了。只往家去上柱清香……你看……”
陆明月跳下床,取了签子就点道:“莼菜黄鱼羹!姐姐不知,所谓“果中之荔枝,花中之兰”此语以喻莼菜,可见其味美。”
我见她喜鹊儿仿佛,兴地赤脚点地,忙取了布软睡鞋与她细穿。说道:“你这么就好了,敢情都是骗我的。”
陆明月望着签子说道:“姐姐说的,便是骗你,动了真,假也有限!再要一个素虾爆鳝,一碟芙蓉金菇,蜜汁火方、木郎砂锅豆腐、咸件儿、响铃儿、淡竹叶粥……”
我说:“道是你不饿呢……”
陆明月道:“是不饿的,除了那碗淡竹叶粥,都是为姐姐叫的。这几样都是南垣的名菜。尤其是那味蜜汁火方,先是用火腿雄爿上那块带皮的方肉,配上莲子、蜜饯青梅、樱桃、糖桂花、葡萄酒、冰糖、菱粉等,调制的汤汁稠浓,味美香甜,是极具本地特色的甜菜。姐姐定要好好尝尝。”
我说:“我有十个嘴也吃不下这许多,你不要卖乖,你需答应了都听我的,我才叫小子驾车去。”
陆明月连连道:“都听。”
我说:“那第一,只许回故居上柱香,除此哪儿也不去。”陆明月道:“就是这样!”
我说:“第二,不要久留,免得老爷回来寻不见,便不是老爷,是你白景哥哥,也是要鸡飞狗跳的。我也担不起那么大的责。”陆明月笑说:“自然如此。”
“最后,也都是同一件事。上了香就走,免得动情伤心。姑娘身子弱,经不起大悲大恸,便不为自己,也为心疼你的人。这便是我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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