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吃过饭, 我使小子备了马车, 载着我和陆明月往姜殊旧宅去。
南垣富庶, 城中此刻正是喧繁之际。食肆酒楼前悬挂着万寿长春、五福捧寿、竹报平安、五谷丰登等各式花灯, 灯光泼洒在被车马行人磨近光滑似鉴的路面, 穿梭其中来往的人们都染了颜色, 走至尽处, 一转,转进暗巷子里,撇下一地花花绿绿, 又被迎面而来的人穿戴上了。
个中穿插着香饮小贩的叫卖声声,和着远处滨姬河畔画舫游船里一时一阵儿的琵琶丝竹,天晚愈显繁荣热闹。
故宅叫做怀樨居, 坐落在东君巷与龙门巷的交界处。门没锁, 我随陆明月径直而入。算不得大,却仍夹一小园, 正是南垣好景北垣重居的差异。庭中石幽草茂, 台盆无数, 依稀可见昔日之景。
穿门过院来到中堂, 正欲推门而入, 有人在身后叫住道:“谁个?哪里的?”
只见一个约么五十的干老儿站在后面。陆明月看见, 笑着叫道:“婶公,是我。明月。”
老头儿还在发呆,又从倒侧房钻出一个中年女人。白润、微胖, 看见陆明月, 愣怔了一下,笑道:“噫呀!小姐回来了!小姐!”
三人欢天喜地。陆明月称那胖女人作婶子,那老头儿为婶公。
胖婶将我们迎入堂中,到了茶,说一晃两年,小姐大了,都快认不出来了。家里的仆妇都遣散了,这两年都是陆老爷使人定时把工钱送来,吩咐她二人照看房子,料理家事。
陆明月因问了山上坟事,老两口都说去的勤,一切都好。便要去收拾房子让陆明月住下,明早一起上山。我因说陆老爷来了,这里住不下一众人的,单放姑娘一人,老爷也不放心。说是暂且来探望过,改日上山,这才罢了。
上过香,陆明月免不了又落下些泪,伤心着缠绵难遣。我劝说:“走吧。”扶着她往外去,方出了门,后面胖婶抱着一个檀木盒子急急赶来叫住说:“小姐,慢一步!”
我二人停下,胖婶说:“早些年太太过去时候,家里正在乱,被那不良的下人趁乱摸走了这个。亏得老天有眼,遣散的时候,这两个人争贼赃,捅出了这个……”说着打开来,只见拳头大一枚金掐丝镶八宝白玉圆月玉佩,一面内錾着琼宫玉阙仙山云雾,另一面镂着一个古朴的羲字,上面串着蜜蜡珊瑚珠,下面坠着两梳青流苏。
胖婶说:“说是从太太那屋的小格子里偷出来的。我估惙着,既然太太这么珍藏,想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就一直收藏着。人老了,险些儿就忘了,老天保佑!”
陆明月拈在手里,只是握绢拭泪。
我见这玉佩款式华贵大气,又是姜殊唯一留下之物,怕陆明月睹物思人,愁坏身子。便接过盒子,收了玉说道:“太谢谢婶子了!有婶子这样的忠仆,姑娘真是三生有福!”
胖婶见陆明月哭,也握着手同哭。我见天色阴霾,似有雨兆,四下寻停车在外的小厮,只是不见。便交代说:“姑娘,你稍待,我寻小子去,这一会儿,不知溜哪里偷懒去了。”
转到后巷,那小子可不是正在那里。我说:“让你在门口候着姑娘,怎么私自跑了?仔细我告诉爷捶你!”
那小子答:“生歌姐姐!怪不着我,那边来了几辆绿顶子,我见着秽气,赶忙给让了。”
我想,自来有惯例,凡莺姬外出,所乘车尽是绿顶红帷。陆明月是正经人家的闺秀,小子此举也无可厚非。便道:“那算了,下次别跑远了。”
来到前巷,怀樨居门前正站着几个怯懦懦的小丫头,不远处正停着一辆绿顶子。我因千万闪避仍然撞上,皱眉对那小子说:“你去和那车的老板说,怎么把这车停在我们小姐门口!还不赶紧驶开!”小厮得了命下车去了。
我慢慢往前面走着,只见一个人牙子和一个浓艳艳的妇人正在说话,“娘你看看,一个个眉清目秀的……水溜溜儿的人才!”
妇人翘着掐丝金甲,把那几个豆芽儿菜似的小女娃拨转过来,掀转过去啧啧说道:“不行,这不行,小瘦马也还是马呢,这都什么……我光给她们装身本儿都收不回来……”因抬了头,对着陆明月道:“那个……叫来我瞧瞧。”
小子正来到老板面前,高声吆喝道:“干什么,干什么呢!怎么弄呢!把这玩意儿停我家姑娘门前!还不赶紧的!”
老板摘了帽,赔笑说:“哟这位爷,对不住,对不住的很!您看,这不是车轱辘半路坏了么,就走,就走!”
又拉了那妇人一旁,压低声道:“唉哟我的娘,那位不是!那是有名姓人家的小姐!”
那妇人一甩手道:“你不是说有个昭君一样的人才么?哪儿呢!玩儿呢!……撺地我隔了两条街远远儿地跑过来,院儿里还有事儿呢!要没有那样儿的,就别来了!没得白费劲儿!”
那牙人嘻嘻地笑说:“娘看你说的,那样儿的人物,一百个……一千个里面能不能有一个呢!我要有了,还不留着自己了?”指指后面道:“您别看这些不起眼儿,放在娘那里培养个个把岁月,还不都是人才么!经娘一手带过的,那不都得是西施昭君?”
那妇人抱着臂,嗤地一声冷笑道:“得了,别卖嘴了。你就说你前儿说的那个神仙似得人儿,到底有没有影儿?若有,那些我当行善放着端茶倒水搓衣服,若没有!”哼一声撇手就走。牙子跟在后面道:“有,有的!说了一个前儿出了点差错,就这几日,准来!”
说着时,后面绿顶子的车夫已把车轱辘寻皮子缠了一圈,叫道:“载不了人了,只能拉空车过去换!”
领着小丫头子,三人说说搭搭去了。
胖婶因送我与陆明月乘了车往回赶,谁知行未及一半,细雨转狂,片刻雨若瓢泼,电闪雷鸣。也不宜苛刻小子冒雨驾车,只好寻了一处茶楼,避过人群开了个二楼的隔间听书避雨。
及至雨收,方才出了馆子。甫到客栈门口,便有人来责说:“怎么才回来!三爷正黑了脸寻人呢。”
未上二楼,远远就听见陆白景正在里面和小厮发脾气,“我寻了无数匝了!你说,去哪儿了?”
小厮打着磕绊说:“生歌姐姐说,说,只和姑娘出去门外溜,溜一圈……”
只听“嗙”地一声巨响,似是什么被重重掷在地上。陆白景道:“要是人丢了,教你们一个两个都给我吃不了兜着走!”话落,里门开了,小子缩着肩从里面钻出来,说:“爷息怒,我这就去找!“
陆明月和我慌慌撞上二楼,急切里互撞在一道,我膀子碰在楼梯扶手上,疼地呲牙皱眉。
小子看见我俩,两眼放光,得了大赦,叫道:“爷!姑娘回来了!”
陆白景冷着一张脸一步迈出来,陆明月先前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性儿已丢到西凉国了。低低说道:“白景,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爹呢?”
陆白景也不回答,吩咐众人道:“都下去!生歌也去。”
我点点头,作势转开。陆白景一把扯了陆明月进房。我急忙赶到隔壁屋,贴在墙上听动静。
幸得此屋是个套间,此处是我平日休息的地方,和陆明月的屋只差一扇薄拉门。
陆白景问:“去哪儿了?真够大胆的,天都黑了你看不见?”
陆明月说:“就……出去听了一会儿……书。”
陆白景道:“你一个女孩儿家,居然学着外面那些街汉跑出去听书?谁兴的主意?生歌儿吗!”
陆明月不敢回答,陆白景说:“我换了她。”
陆明月说:“别啊,是我要去的。跟姐姐没关系!”
陆白景说:“要她做什么?劝不住主子,留着也是白留着!”
陆明月道:“你气我就骂我,何必拿别人撒性子!”
陆白景滞了滞,压着怒意说:“你知不知道我出去找了多少次?你想没想过你这样一个女孩儿,要是遇见什么歹人怎么好!”
陆明月讷讷说:“也没有遇见……什么歹人啊……”
陆白景骂道:“要遇见了!要遇见了你就完了!不必说了,我回去就寻人换了她。”
陆明月道:“我不要。凭你换谁,除了姐姐,我谁也不要!”
陆白景说:“不到你说不要。”
陆明月恼地声音都变了,说道:“你要怎么,回来好话也没有一句,又是砸东西又是骂小厮,现在又拿姐姐置气儿!你横竖是看我不顺眼,何不索性赶了我,我回了怀樨居免得污了你的雅视!”
陆白景听闻此语,愈发激起素日那些心病。说道:“回怀樨居?回去怎么办?对人卖笑吗?”
一瞬间,静静地。外面的雨滴滴答答又下起来了。方才路过去的雨,兜了个圈儿,又转回来。哗啦哗啦吵地一整个世界有种诡异地静谧。
然后陆白景面上抽搐了一下,说:“你……”
陆明月用轻而冷的声音岔断,“我真后悔来到陆家。”
陆白景沉声问:“你什么意思?”
陆明月冷笑道:“没什么意思。”
喜欢大孽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大孽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