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陆白景, 不禁失声唤道:“爷。”
宋孟圆猛然惊醒, 甚有些无措, 卷身坐起说道:“生歌, 你也不懂事, 怎么让姑娘代劳, 自个儿在一旁偷懒!”一面扶着额道:“我竟睡着了……”
顾不得陆白景询问的目光, 陆明月站起身就问:“二哥哥怎么样?”
陆白景道:“他没事,受了些轻伤,在南垣修养。你二嫂已经在过去的路上了。”
陆明月释下一口大气, 道:“皇天保佑。”
陆白景问:“你怎么在这里?”
陆明月说:“嫂嫂……的事,我难辞其咎……”
陆白景等不得她说完,不耐烦地蹙了眉, 说道:“我是不是说过, 没我的允许不许来珍顺园?谁让你来的!?”说着时,视线就已落在宋孟圆身上。
宋孟圆急道:“怎么着, 还是我的不对了?!她有手有脚, 我能把她绑来!”转头对陆明月叫道:“你说啊, 你自己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让你来的!”
陆明月说:“不是。是我自己来的。”
宋孟圆道:“你说你是为什么来的!”
陆明月避开陆白景的眼说:“我……推跌了嫂嫂……所以……”
宋孟圆向陆白景道:“你听见了!可雪了我的齐天大冤枉了!”
陆白景就话问:“你推跌了及第?”
陆明月艰难点头。
陆白景道:“平白无故, 你为什么推她?”
宋孟圆说:“现在说这个也多余了, 追问倒教人伤心。”对陆明月道:“你回去吧!你哥哥既不喜欢你在这, 你以后就别过来了。”
陆明月沉声应是,屈身福了一福,向着外面明亮到不堪的去处走。我赶上去说:“姑娘, 慢些, 我扶着你。”
我猜度着陆白景定然心中存疑,或是片刻就跟来,谁知陆白景一连在宋孟圆房中呆了上十日。他不让陆明月去珍顺园,陆明月的问安也便免了。
不久,南垣忽然传来一件紧要的急事,陆白景一诸人都不及交代,转身前往。
下面的一窝娘儿们又开始咕叨,说陆明月失宠了,陆白景都不待见她了。
因为陆白景不待见她,见风使舵的都得了信儿,就宛若找到了泰山给他们撑腰,玉皇给她们胆量。又在用度上为难起陆明月来。
那丁露、岚雾、房影、关霜哪里经过这等待遇?别房都是二两到八两日用,柴米油盐、内外贴补,遑论茶果等物。陆明月穷的叮当响,自己手里的全拿来贴屋内的用度都嫌不够,逐渐那四人也就把心冷了,凑在一起叹天怨地。初时还避忌着陆明月些。渐渐地,成了大老爷,动不动敢给陆明月话听。
我只得又操起那旧日的营生,绣物帮补。因为陆白景特意交代过,往日大绣庄的老板再不敢收我二人的手工。只得偷偷托了人,找了名头不响的小绣庄,钱自然也就少了。
堪幸陆明月此番身子无恙,她又画的一手好画,我绣她画,描了许多新颖的花样子一并出卖。老板初时还不看好,谁知花样出奇好卖,再次的时候,价就高了许多。
我与她炒制家常菜,青菜豆腐、闷红薯、小炒肉、粉丝汤,她却能吃的大竖拇指,稚如幼童。
然而我却没有想到,她从来都不曾放弃过那些离开陆家的想法。
她开始不断地绘样,节衣缩食,悄悄地存钱。一次次往外延伸地游逛,陆家错综的大小院落、每条幽谧而隐闭的捷径。
频繁地问我外面的事,物价的巨细、生活常识、怎样恁房子、在哪里坐船、都有什么样的骗局……细心地打算着,估约着。
那时我只以为她烦闷,她问的详细,我答的耐心。当看到她若有所思的脸,我却只以为她是好奇思量。
直到傅鸾飞的再一次前来。
我还记得,那日风好,树丫子上插着一只挣断了线的纸鸢,陆明月望着入神。我笑说:“这时际风好,最是放纸鸢的日子。”
陆明月目光闪闪地问说:“放纸鸢,好玩吗?”
我道:“恩!姑娘没玩过?我给你做一只。”
陆明月清淡地笑着摇头道:“算了。不宜欢庆。”
只听得后面有人说:“我若百年以后,定要下一道命令,让子孙好玩好乐才行!这么不准这样,不许那样,活着的人没了生趣,老了的人就得到安慰了么?”
我二人转过头,朗风中立着神采奕奕的傅鸾飞。我赶忙行礼问道:“给傅二爷请安。二爷怎么来了?二奶奶不是去了南垣?”
傅鸾飞看看陆明月,道:“我……我是来帮如月取些东西。”又问:“明月妹妹好吗?”
已许久不曾有人关问陆明月,她神情一定,强笑说:“好。谢谢哥哥关心。”
傅鸾飞道:“今儿个天气不错,一起走走?”
二人并肩散步,园子里是粉一片、紫一片、黄一片的芍药,惹来几只乱嗡嗡的蜂子。我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只怕它叮了陆明月。
傅鸾飞道:“你白景哥哥……”
陆明月接口道:“恩,是我让他还的。东西太贵重了。我起先不知道。”
傅鸾飞道:“那……这次……”
陆明月望着地,一蹙眉忽然问:“鸾飞哥哥,我——”
傅鸾飞等着她的下文,她却自顾自地怔住了,犹豫着说:“我——”肩膀一松,说:“没什么了。”
傅鸾飞似是误解了她什么意思,突然说:“我不会放弃的。”
此话诚然造次,陆明月瞠目傻住。傅鸾飞说:“那个,我的意思是……我不急着……我——”他越解释越乱,抓耳挠腮地全失了风度。最后终于定下神,说道:“我不相信别人说的,一个能画出傲骨压霜的人……不是扭捏作态能效仿的。”
陆明月展颜笑了,道:“鸾飞哥哥,谢谢你。”
此事过了两天。
晚上的时候,团起了乌云。陆明月骤对我说:“姐姐,谢谢你。”
我问:“怎么了?为什么说这个?”
陆明月也不再回答。
那晚是惊心动魄的一晚,只差毫厘,陆明月就彻底离开了陆家,去往不知名的地方。假若是,她可能过得很好,也可能过得很惨,更可能算不得好也算不得惨……有一所小茅屋,养两只鸡鸭,描几张花样子,绣几件屏风荷包,苦苦地换几两银子。每日晨起而作,日落而息。可能找一个朴实的人依靠,生儿育女,也可能自己一个人,垂垂老去……
然后至此,我们的生活回到正轨,一切平淡如水,到老到死,或许发现,她竟然没有老去,一如当年美好的模样。
也就不会有后面惊心动魄,名震南北垣,命系八大族上下几近五千人性命的风云诡事。
那晚我睡的尤其迟,心头莫名七上八下地慌乱。眼看着陆明月早早睡了,我在外屋床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四更的时候,才浅浅入睡。
只觉睡了没有一会儿,雪珠猛闯进外屋,慌忙大叫:“姐姐!快起来!不好了!”
我挣起身,迷糊问道:“怎么了,别大声吵着了姑娘!”
雪珠道:“还怕吵了姑娘!姑娘呢?”
我半日缓不过劲,雪珠一把捏在我臂上摇撼道:“姑娘偷跑,被发现了!还不明白!”
我吓了一惊,登时冒了一脊背冷汗,反把住雪珠的臂问:“你说什么!?”
雪珠道:“我说什么!我没得妄口拔舌胡篡!你快去吧,这会儿正在大夫人那儿跪呢!”
我慌地衣服也穿不展妥,雪珠帮着系扣子,我拿篦子胡乱篦了两下鬓,就往外面赶。
天已蒙蒙亮了。不时传来几声遥远的鸡鸣。我脑袋发麻,却还莫名分出余神去猜测约是厨灶上养的鸡,虽是鸟,却不能飞。
陆明月夜间夹带私逃,被人赃并获抓个正着。我来到时,堂上坐着老太太、钟夫人和宋梦圆。
钟夫人擦了两滴眼泪:“问道,你说,陆家待你有什么不好!你要这么使人心寒!这事,还有谁参与?”
陆明月拧眉不言。
老太太道:“月丫头,你这是为个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委屈!”
陆明月依旧不应。
宋梦圆一施眼色,一旁的婆子扔下一封信。
宋梦圆道:“我往日就说了,你别不满意你哥哥!为人儿女的,首一样,就是要懂孝道!若这个都不懂,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虫了!你哥哥还怨我说重了你!你不满你哥哥回了你的终身大事,是没在你哥哥那边儿为他考虑!这三年,教别人干等也不是个事儿,你说是也不是?况且了,傅家二公子早过了该娶妻的年纪,于情于理你都和他无缘了!谁知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真个儿是伤透了我和你哥哥的心!”说着,从侧襟抖出一条花巾子,凄凄地拭泪。
我听着话不对,怎么就扯到了傅鸾飞头上。上前跪了,磕头道:“老太太、太太,这里面想是有大误会!还请明鉴!”
钟夫人狠哼一声道:“生歌!自从你跟了姑娘,这类事就接二连三!你还不认罪!”
我磕头道:“婢子有罪!只还请奶奶明查!”
陆明月迟疑着捡起那封信,打开,眼珠子上下一过,瞪大了眼,猛竖起身分辨道:“胡说!胡说!鸾飞哥哥什么时候和我有过这样的约定!这是假的!”
我盯着地上的信——
明月:求今夜一见,以慰渴思。鸾飞字。
血往头上涌,我望向宋孟圆,恍然大悟!
宋孟圆道:“还狡辩!人证物证俱在!”
陆明月震惊道:“什么人证物证?”
宋孟圆道:“取出来!”
展眼,婆子抱出一方盒子,打开,里面放了七八封信。
宋孟圆冷笑道:“这是你素日和傅鸾飞私相授受的证据。你的笔迹,你自己该不会不认得吧!还有你的朱钗做信物呢!”
陆明月怒不可遏,急立起道:“你含血喷人!我没有!人证呢!”
宋孟圆道:“人证,老太太已经见过了。告诉了你,以后谁还敢说真话?”
话至此,我彻底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
我一直以为,当日傅如月和宋孟圆讲的“手段”是宋孟圆借了老太太的名,掩盖了自己迫害陆明月的丑事。不想,真正目的是这个——
先安排四个丫头在陆明月身边乖巧服侍,陆明月心软,在她不忌惮后,这四人寻机开始制造这些伪证。
而后编一个理由,以陆明月的名义将傅鸾飞骗引入府,使得二人见面。这样,就有了绝对的人证。
难怪当日傅鸾飞支支吾吾地问:“那……这次……”他是在问陆明月叫他来有什么事!
而陆明月,当时定是想到了求助鸾飞,却最终作罢……致以话到嘴边,又吞下肚。
对,即便陆明月不逃,这封信已能够栽赃嫁祸,秉着家丑不可外扬,介于傅长生,此事但未作真,都绝不至于上门质问鸾飞。偏偏陆明月生出了逃离陆府的心愿!阴错阳差,她身边有那四丫头的八只眼睛,恐怕早就发现端倪,只等着今日……
宋孟圆深知,放走陆明月不能治本,陆白景不死心,便是天涯海角都会将她找回来。唯一的方法,只能是令陆白景厌弃陆明月。
好毒。
好毒!
宋孟圆好毒,但可怕的是她身后的傅如月!可是!傅如月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我摇着头,喃喃道:“我不懂……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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