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多日, 云儿问我:“听说, 你家姑娘也和奶奶一样, 在院子跪祷呢?”
我胸中一闷, 道:“你消息倒是灵通。你知道, 老太太恐也知道了。”
云儿道:“可不是么。说的话可难听了。”
我握着木棍子狠戳地上的一个蚂蚁洞, 蚂蚁群两三下被戳的跑出一大片来, 我丢了棍子道:“真解不过这些婆娘,一天闲的(上尸下穴)逼嘴疼!天下面拜祷求祝的千百万人,怎么都和奶奶学了!况且了——”勉强压下怒气, 住了口。
云儿道:“况且什么?”
我道:“没什么!”
云儿道:“你且让她收了吧,”看看远处,转过眼笑说:“没得招恨。”
我道:“还有这样的道理呢!难怪仗势欺人的狗越发多了!”
云儿道:“道理本来就没什么正义邪恶。你怎么活着活着反不明白了?我有时候, 真好奇她究竟是个什么天王菩萨, 能降服人于无形之间。”
我说:“天王菩萨是没有,披着人皮的鬼却多。”
我已走出许远, 云儿在后面说道:“难道宁折不弯么, 后面的路还长呢!”
人言可畏, 一份诋毁已让人生气, 十个人就能让你无可辩驳, 一百个都指责你, 你纵是清白也有错。这就是世道。
陆明月不算是世道里的人,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劝道:“姑娘,别跪了吧。天黑不见水清。”
陆明月说:“我取的誓愿, 怎么能对皇天欺心。”
我说:“皇天要知道你的处境, 也不怪你呢!”
陆明月淡淡一眨眼,道:“我不信他们能说死了我。他们说不死我,我就该怎么还就怎么。”
不消耗神探听,如意居外面的暗处躲着三姑六婆,叨叨道:“东施效颦!她怎么从前不跪?单看见奶奶跪了,她才想起来了!”
那个说:“这么会装,怎么不去当戏子!”
这个道:“就是,还承望爷能记挂着她呢!自甘下贱!”
那个笑道:“再不是自甘下贱么,往日傅二爷的事,若不是二奶奶从中好说歹说,还有她呢!娶回去不嫌脏!”
这个一拍掌说:“所以老天爷是有眼的,这下不又是三年!活该!我看呐,她是准备老在家了!”
那个发横道:“要是我,早踩着头发一顿打了,剥干净赏了花子去!留家现世么!”
这个悄悄低语:“别说这话!别被听见了!”
那人压低了声音道:“我怕她咧!靠被自己哥哥(王元)儿才能当半个主子的,我怕她咧!我就不服这样的主子!让她来,我不打烂她!”
这些人,是陆明月素日不相往来的人。他们却仿佛比任何人都熟悉陆明月的一举一动,她怎样骚,怎么贱,件件犹如亲眼目睹。
终于一日中午,宋孟圆扶着良辰美景有的放矢地来了。
四月微温的太阳光照在眼睛里是呛眼的金灰。
陆明月忙着跪,外面丫头不敢拦,宋孟圆就大摇大摆晃进如意居。
瞧见跪在院心的陆明月就笑:“我说妹妹,人家说你学我,我还说别人乱讲话,叫掌嘴。你这是为哪般?”
陆明月说:“求祝安心。不能招呼嫂子了。”
我忙道:“奶奶屋里坐。”
宋孟圆懒得理睬我,扣着双手,仪态万方地站着笑道:“家中有长辈,你哥哥又在外面冒险,你这样多不吉利?知道的,说是姑娘是为亲哥哥祷平安,这不知道的呢……说是姑娘恨爷坏了好姻缘,巴不得他死在路上——”
我一急,道:“这是绝没有的话!奶奶言重了!”
宋孟圆用居高临下的眼望着我笑道:“生歌,据说你是老太太那里出来的?”
我暗悔莽撞,小心翼翼低头应是的。
宋孟圆道:“那怎么没一点儿规矩?恐是你家姑娘太宠溺,把你惯坏了……”
我说:“奴婢该死,奶奶息怒。”
宋孟圆玫红的唇勾起一道弧,道:“这样吧,我额外开恩准你来我房里,我调/教/调/教。过后保管爷也喜欢,姑娘用着也舒心。”
一旁陆明月说:“这恐怕不行。三哥哥说了,生歌除了他的话,谁也不许听。”
宋孟圆定住眼,一旁的美景昂首挺胸道:“姑娘这话未免失礼!爷的话和奶奶的话有什么不一样!”宋孟圆阻住道:“罢了,别人想还没有的福气,短命的要死,我还能劝住无常?”
我跪下道:“奶奶息怒。是婢子福薄。”
陆明月说:“姐姐,我跪着不好招待的,你别跪了,给嫂子奶奶冲茶去。”
我应是忙爬起往水房去,宋孟圆叫住道:“生歌,把你主子扶起来!这么跪着成什么体面,人家还以为我这个做嫂子的苛待她呢!”
我为难说:“这……”
宋孟圆见我不动,甩臂上前就去抓陆明月的肩,陆明月道:“嫂子何必强人所难,我自拜我自个儿的,横竖不害着谁。”
宋孟圆说:“你若再不起来,我就真觉得你别有用心了!”
陆明月道:“嫂子不劝,管我什么用心也无人知道。非闹得让人尽皆知,也不称嫂子的心呀!”
宋孟圆搁劲儿下手一提,陆明月懊恼扭肩一挣,宋孟圆脚下穿着船底九珠绣宝盆流苏鞋侧里一拐,曲腿就滚在地上。
我慌手乱脚连忙上去扶,哪里还能近身,早被良辰美景狠狠拨开。宋孟圆捂着肚子就叫:“哎哟,好痛!”
我眼见此,心思情势不对。陆明月也滞住了。良辰道:“奶奶肚里的要有什么,你就看着吧!”
陆明月闻言,带着一脸复杂的神色,站起身,弓腰伸出手道:“我扶嫂子回去……”
宋奶奶月事迟了约有半月。巨大的欢喜宛如山崩,震地人头脑发麻。老太太捶胸大哭,直呼可怜我儿没能看见……唤云儿每日端了补汤送去珍顺苑。早午晚地请脉,钟夫人索性连她的安都免了。差了人快马加鞭地往南垣发报喜信。
陆明月因为此事,果然停了白日里祝祷,每天早午晚往珍顺园问安,一直侍候到夜里才能回来。落定如意居,散罢众丫头,回房悄然关了门,开了窗,望着灼地焦黄的月,跪一个时辰。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经过很久,甚至不曾待得陆白景回来,宋孟圆就小产了。
大夫说,奶奶胎像未稳,又经摔跌,动了胎气。
此言一出,老太太便病倒了。
陆明月成了罪魁祸首。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连钟夫人都露出了厌弃的神色,下面的狗人更不必问。
陆明月依旧每日三问安,宋孟圆意甚宽大地不计前嫌,使她将功折过,指地陆明月和奴才似的团团转。一会儿要水,一会儿要巾、一会儿腿酸、一会儿腰疼,更不许别人代劳。
除了吃药不必她服侍,恨不得恭桶都让陆明月倒。七天六夜地把陆明月作践了一个称心如意。
夜深了,陆明月跽在薄薄的猩红小毛毡儿上。外面是一望无际的黑,像厚重的布袋儿,人罩在里面不知道袋子外面是怎么样的可怕。
我道:“姑娘,我说你病了吧。”
陆明月说:“堵着这口气,迟早都要出,不如早受了安生。”
我说:“这哪里是个头呢……姑娘是姑娘,又不是——这么样成什么了!”
陆明月苦苦地一笑,忽然道:“姐姐,你想不想家?”
我心中蓦地一阵酸楚,陆明月是失了爹妈的孤儿啊。出了事,傅如月可以回娘家寻父亲、托哥哥;宋孟圆背景了得,无人敢欺她;唯有陆明月,除了对天跪祷……家不似家,府中上下,谁肯用一丝真情待她。陆白景爱她,陆白景未免自私;陆白华怜她,陆白华未免自利。未来遥遥无期,无限孤苦飘零。
我轻轻地跪在陆明月身旁,说:“我们这些丫头,卖到府中那一天,就和家没几许干系了。我只当姑娘是我的家人。”
陆明月眼圈一红,说:“我好想婶娘婶公。”
我无声叹了一叹。陆明月又道:“我想回怀樨居……”
我怕她认了真,捏住她手道:“姑娘,快别说傻话……回去谁照顾你呢?况且……”
陆明月的泪吧嗒吧嗒滴在猩红毛毡子上,一粒粒晶莹剔透,片刻化去,猩红毡上像是渗出一层殷红的血。
心酸的暖湿直往喉上涌,我咽下了强道:“不哭了……不哭,什么都会过去的。”
多年后的回看,一切都仿佛是过去了。一切却都没有过去,它像是一个循环往复的劫数,一遍又一遍,在我心上辗转。
五月十五日,天生异象。天空一日一月同明。
陆明月在宋孟圆房里伺候她熏香午睡。我踱出院子揪花玩,揪了一阵,小丫头来斥道:“我拜您了!奶奶等会起来又要打人来!手痒锤地啊!”
我停了手,视线随着丫头指的地方望下去。却是一堆黑乎乎的药渣。一大片药汤悠悠荡荡还没完全渗入土里。我疑惑了一疑惑,蹲下身子,捏起一丁点儿放在鼻子……心头一动,转眼看过四周,麻利捡了一些儿药渣用帕子包了塞进腰间。
到晚间,我寻了蒲桃,将药渣递给道:“你帮我问问你素日相熟的大夫子,这是什么?”
蒲桃拨了几拨拉,扔在桌上道:“你哪儿弄来的?你觉着这是什么?”
我踯躅了一会儿,说:“三奶奶那儿的花树下面捡的。我觉着……我觉着……像是——”
蒲桃抖绢子就倒进废茶缸子,说道:“你还真敢!得了!这事儿到你这里就结了!不许查下去了!”
我扎手急忙去捡,已沉到下面看不见了,我道:“这不是故意害人么!她这么样,也未免太过分了!你不知道,姑娘为这——”
蒲桃道:“你姑娘受委屈横竖不止这一件半件!再多受些也伤不着筋骨!你就不同了!”
我无话了,蒲桃道:“你是个什么身份你弄清楚了么?柔情,是留给强人的东西。弱者,就得把心硬成石头!”
我黯然道:“不,姑娘太可怜了……”
蒲桃冷道:“你过了……”
第十六日,陆明月正在房中给宋孟圆捶腰,陆白景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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