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夫人道:“事已至此, 我也管不住了。只能等你白景哥哥回来……再看罢……”
宋孟圆意犹未尽, 道:“妈都说了, 生歌在姑娘身边, 好好一个姑娘, 都被教坏了!这种奴才, 留着做什么, 赶了吧!”
陆明月道:“跟姐姐没有关系!要怎么冲我来!”
老太太道:“只让她离了月丫头就是了……”
钟夫人道:“这样,就遵妈的意思,今儿个开始就让去浆洗房里吧。”
我只得谢恩叩头, 当天离了如意居,去往外院下杂浆洗房中。
所谓浆洗房,是与外院丫头、婆子、小厮的衣裤鞋袜;诸客堂中的垫子、毯子、地毡子等下物浆洗的大院。
院中统共六十名丫头, 每日往各处收集归类, 浆洗,晾晒, 熨烫, 整理……
丫头清一色戴蓝头巾、穿青棉布裙, 戴红围兜。每人每天点卯画押, 在管理大签薄的婆子处依指点找到自己负责的类目, 在下面按手印。以防丢失、破损、不干净等有责可追。
其中也分三个等级, 下浣洗脚垫、地毡,中浣洗桌、床、凳等垫物,上浣洗主子院里丫头的衣衫, 鞋袜。
我自然是下浣。
每日拿着猪鬃大刷子, 坐在半块屁/股大的小凳上嚓嚓嚓地刷,一日下来,胳膊肿起来,屁/股火辣辣地疼,脑里都是嚓嚓嚓地声音。
伙食自然不消说,不及从前的一半。幸我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却也不觉很艰苦。
夜晚十二个丫头一间屋子,是我最恼火的事。夜里磨牙的、放屁的、说梦话的……还有关系不清不楚夜里睡一张被窝哼唧的……
我一连几夜不能好睡。
想着陆明月,想着她不知哭的眼睛怎样了,有没有吃饭。
我没有任何时机偷去看她,连吃饭都是掐尺戥寸的有限时间。
蒲桃来关照过几回,问我:“你后悔不?”
我沉默不应。
蒲桃道:“得罪了宋奶奶,以后只怕你也无翻身了。不如请辞了,回家另谋出路。”
我说:“我不走。”
蒲桃道:“你真死了心眼儿了!她是你主子!你可怜她!你可怜可怜你自己好吧!你现在自身都难保了!”
我想了一会儿,道:“姐姐,烦你帮我看看姑娘怎么样了,吃饭了没有?”
蒲桃怔住,半晌道:“我终于解过为什么恨她的恨不得她死而后快了。因为,她有让人疯狂的妖力。太可怕不是?”
陆明月被禁步在如意居,不吃饭、不说话,不出房门。
我央着蒲桃每天来和我说陆明月的情况,一天天地听她愈渐萎靡,像一朵将要凋零枯萎的花。
我深深地预感,再如此下去,可能根本待不得陆白景回来。我每日做恶梦,走神,被骂被罚,一月的月例不够赔两日出的错。第三天,我用一对耳珠贿赂了点卯的婆子,请了半个时辰假,飞跑回如意居。
彼时正是正午,四个丫头功成身退,降低了警戒,已无所事事去睡午觉。只派了金樱候在屋外当值。
金樱看见我,吃了一惊,我忙嘘声按下问:“姑娘吃饭没有?”
金樱摇头道:“没有……”
我忙撇下金樱去推门,门内栓着,我在外面轻声急叫:“姑娘,是我!生歌!你开开门!快开开门!”
过了一会儿,门动了一动,开了。
陆明月面容憔悴站在门后,苍白笑道:“姐姐……你好不好。”
我赶忙扶她进屋,坐在软榻道:“你怎么不吃饭?你要等爷回来,才能昭雪啊!你这么不吃饭,不是称了那些人的歪心!”
陆明月失神地歪着头,眼睛里是灰败的暗淡,缓缓说:“姐姐,我本想着,只要离开陆家……什么都好,生死有命,白景……也没有办法……现在,只是现在……”她的眼泪争先恐后地纷纷往外逃,脸上却是僵滞的。她说:“我觉得好累啊,姐姐……好累……我不想活着了!”
我抱着她的头,哭道:“别说丧气话,傅二爷等你的啊,过了三年,他一定会想办法来娶你的!”
陆明月甩着泪摇头,说:“我不能害他!他是好人……我不能害他!”
我说:“那怎么是害呢,姑娘样样出众,哪里不配他了……”
陆明月只是反复地说:“我心里不能……不能……”
我说:“姑娘快醒醒吧!若不是为了这个!哪里会有今日呢!再别执迷不悟了!”
陆明月绝望地道:“迟了……迟了……”推掀着我,道:“姐姐走吧……别管我了!”
我被她弄急了,一气之下,掐握住她的臂道:“你就不想你自己,也顾念顾念身边儿的人!我跟着你,到现在……混的连一个粗使丫头都算不上了,我求求你,我拜拜你,振作一些!你要怎么了,我还有命吗!”我说的悲愤,狠狠抹起袖子指给她看,道:“你看看!你好好瞧瞧!你知道我现在每天要洗多少毯子!我来府里这么久都没有受过这么些苦!你还不振作,就白费我一片心了!”
陆明月不说话,泪簌簌往下堕。
我跌着泪说:“我不求跟着你能闻达,你也不能只顾自己!你走了,你为我想过吗?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你醒醒!你快醒醒!”
陆明月被我说的已如泥胎木偶,不能动弹。
我抽出手巾子,为她抹泪,抹净脸上的,眼里的又落下来。我哀声劝道:“姑娘,你就当为了我,吃点东西,好好的,好不好!”
“好不好!!”
终于,陆明月木讷着迟迟应道:“好。”
我抹了泪,忙使一旁擦泪的金樱去端饭。饭上来,陆明月忽然道:“慢着……”
我道:“怎么了?”
陆明月眯着眼,道:“去找些玉容粉来。”
我心想,玉容粉是用少量砒/霜制的一种香肌美肤的妆品,丫头里面许多爱用,此刻她要……我惊道:“要那个做什么?”
陆明月握住我的手沉沉道:“我让姐姐回来。”
我说:“使不得!那东西不是玩的!你别胡闹!”
陆明月道:“我们已是走投无路了,姐姐,你觉得,白景回来,这事儿就了了么?你觉得,白景是宽容的人么?”
我说:“爷不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谈的!往日的事……不是都是证明……”
陆明月凄凄然笑着不语。
我明白,我是明白陆白景即便不相信陆明月会移情,也势必不能接受陆明月要离他而去。一个傅鸾飞,已令陆白景显露出阴鸷的一面,和况彻底的逃离?
我仍道:“不行的,你不能……”
陆明月道:“姐姐既然要我振作,就不要婆妈!”
我不知究竟是怎样看着她做完了这一切,心下的唾弃与鄙视着都化作无能地默认。
迷迷糊糊间响着金樱呼叫的声音:“救命啊,姑娘中毒了!有人给姑娘下毒!”声音尖细绵延,像手撕的布条子,风中抖动着线头。
大夫子乱糟糟地围了一屋子……
云儿扶着老太太的轿椅匆匆赶来,钟夫人的耳串勾在发鬓上也不及整理,宋孟圆盯着我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金樱哭道:“幸得生歌姐姐念着姑娘,偷来探望,这才发现姑娘膳食被人动了,不然,此刻保不准……”
老太太合掌感叹:“菩萨保佑,幸得这样!生歌儿暂时先不要走……”
钟夫人使帕子拭着额道:“这也太诡异了,青天白日,敢对姑娘下手!”
大夫说:“幸得姑娘误食的不多,催吐过后,应大致无碍了……”
次日,陆白景终于从南垣赶回来。竟一并带回来一个丫头,叫做桑柔。安排在钟夫人房中。
传说桑柔是陆白景外面的小娘,凭白点起一道烽烟,招走了宋孟圆。
陆白景回到家,只在钟夫人房中打了一个逛,老太太处都不及去,就径来找陆明月。
陆明月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我在一旁为陆明月吹桑葚糯米粥。陆白景来到,随手脱了银丝手甲往陆明月身旁一掷,轻描淡写地问:“东西我看了。你怎么说?”
我一张嘴要插话,陆白景竖起掌打住我的话,拉过一张小杌子坐了在陆明月对面。须臾,道:“我要你说。”
陆明月背过身,道:“我要走。”
陆白景容忍着轻叹一口气,问:“为什么?”
陆明月不答,我急地站起身。陆白景道:“生歌,你出去。”
我低声叫:“爷——”
陆白景曲着一只手指支着满布青筋的额角,我深悉这般情形的含义。点点头,软着手脚走出房,关了门。
我将脸贴在门纱上,隐隐约约看见陆白景坐在杌子上一动不动盯着陆明月。
似过了许久,陆白景道:“你要走的事,傅鸾飞知道吗?”
陆明月仿似没有听见,犟着不说话。陆白景伸出手,轻轻靠近陆明月搭在侧身的腕,悬空紧握又松开,强耐住性子问:“我在问你话。”
陆明月俯趴下去,蜷着背道:“你回去好不好?”
陆白景将手扪着脸,挤出两个字问:“去哪?”
陆明月猛然坐起,哭道:“陆白景,你自己不知道么,你心里没数么!你是我哥哥,你——”
陆白景一把狠拍在床榻,虽搁着软垫,仍是震天一声。
我闻声已推开半扇门,冲进半个身子。
陆明月吓地蜷缩在榻围,把紧了围头。
陆白景涨红了双眼,拳住陆明月的腕,往怀里猛扯了一把,望着她的眼极力而闷沉地说道:“陆明月,我和你,这辈子都注定没完没了!你认命也罢,不认命也罢!除非你死了!咱们就一起死!”
陆明月颤抖着落着泪道:“你何必问我!你若信我何必问我!你不信,我说你就信了?”
陆白景道:“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要等你,那就让他等着!这辈子,下辈子!”
陆明月愣愣,瞪大眼道:“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放我走!我恨你!我恨你!”一面说,一面狂乱挥舞着双手去拨开陆白景的钳制,几巴掌响亮甩在陆白景脸上身上。陆明月满脸是泪,“你怎么能任由别人这么糟践我!你怎么能!”
我闻言至此,缓缓退了一步。悄然合上门。
在温湿的余光中,看见陆白景强忍着劝慰道:“月儿,给我时间。”
陆明月呛住一口气,咳地发哕。陆白景轻顺她的背,柔下声音道:“让我慢慢给你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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