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颜的应承来的略有意外, 在三日之后。
陆明月应承帮伍爷胜一场琵琶赛, 一万五千两作为参赛的分成, 解了燃眉之急。
随之而来的, 是万众期待的灵宪与甯颜的琵琶赛。一个是陆老大一手捧起来的新欢, 一个是陆老大念念不忘的旧爱。素来就是南垣恒城人众茶余饭后的话题之一, 此次愈发在南垣兴起了大小赌局。
琳琅楼籍此名气大增, 一跃成为本地第二大楼。灵宪的礼票居高不下,陆明月避人在家。
距离年关还有数十日,陆白华还没有回家的意思。每天埋首在工坊里足不出户。养霜蚕的丫头到底还是辞了。陆明月与她另寻了下家, 私下又补了一笔钱,叫我偷偷与那丫头。她走时,却还顺走了陆明月的两幅明珰, 据说是私下恨我没有帮她。
陆明月也只是一笑置之。
连续几日, 坊中运出的废木料是一种银屑纹的伽陀罗木。
陆明月说:“梦溪笔谈里说过,南海琼管一带, 有一种咭陀树, 十分稀有。此木具备四善, 分别是“轻”“松”“脆”“滑”却坚硬如石。”她顿了一顿, “用来制琴, 是上上之选。不过, 获取的途径千难万险。伽陀罗或就是此木。”
我深知她心软,别人稍对她有一分颜色,就恨不得还予十分。不言语拿了线箩往一边坐了。
陆明月等不见我回应, 细声唤道:“姐姐……”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去听他说鬼话!你还是觉得你对不住他对不对?”
陆明月不言, 皱了眉转开脸。
我因她早与陆白华请辞,却仍然为陆白华的失意黯然,按压复按压,终于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对陆白华——有一些情?”
她几乎是立刻答道:“没有。”
我看着她,沉静的空气仿佛沙沙有声。
陆明月转过身,低着头说:“姐姐,我去和他请辞,离开紫竹苑。我答应你——我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答应好不好?”
我说:“……好。”
工坊建筑在紫竹苑西面的竹林深处。
陆白华闭门埋首斫制琴板,陆明月和我来到门外。我敲了门,道:“二爷。姑娘有事寻您说话。”
门很快开了,后面露出陆白华喜悦而闪动的目光。他说:“我们边走边说。”
陆明月说:“不必了,我想……这两日就离开紫竹苑。”
陆白华怔怔,眼中的光灭了,勉强笑着,“再等等……我把琴做好,你带着一起走。”
陆明月说:“别做了……我用不着……琴——太多了……”
陆白华惶然站着不动,我叹息低了头,赫然看见他手上包扎着一圈白布,上面犹有丝丝血痕。我脱口道:“爷,你的手——”话落又急忙掩住了口,转眼看陆明月的神情一下就软了。
陆白华将手背在身后,说:“好。你去准备吧。”
陆明月问:“你手伤了?”
陆白华道:“没事。”
陆明月看着他的伤口,皱着眉小心翼翼说:“有些渗血了……姐姐,你去拿些药来。”
我点了头,转身去取药。
身后陆明月说道:“你吃饭了没有?”
陆白华说:“和我一起吃顿饭吧,我给你践行。”
我一边为陆白华上药,陆白华的眼睛就定定锁着陆明月。陆明月红着颈脖转开脸。
饭菜慢慢传上来,都是寻常菜式。
陆白华叫取酒,陆明月说:“你有伤,就别喝酒了吧。”
陆白华笑道:“无妨的。来一壶。”为陆明月夹了菜道:“我还是比较喜欢家常菜。”
陆明月看着碗里的菜陷入了沉默。酒上上来,陆明月端酒说道:“我敬你。你不必——”
陆白华伸手与她轻轻一碰杯,不待她说话,已仰头一饮而尽。
陆明月有些不知所措,陆白华放了酒,“我真羡慕白景。”陆明月愕然抬起头,陆白华说:“原本我一直害怕对着你……到现在……”抿杯饮尽,余下的话也戛然而止。
陆白华不再说话,为自己斟了酒,一杯复一杯,陆明月捧着杯,一锁眉,灌下喉。
两人无声对饮,天色渐渐晚下去,展眼就到黄昏。
陆明月熏熏然闭目支额枕倒在桌上,陆白华也微有些醉意,一迟一滞地发愣。
陆白华握着杯,眼睛里自有一场悲欢起伏的暗涌,“如果,如果我当时没有将你送到陆家,你会不会……”他问的很犹豫,字斟句酌,仿佛初学言语的小童。
陆明月放倒胳膊,将脸趴贴在桌上迷迷糊糊吟哼道:“不会……”
陆白华眼中是惊而近喜的愣怔,陆明月哼哼道:“不会……你不会甘心……但是……除非……”她竖起手,指向空里道:“除非永远不见他,只要见到他……只要见到他……我就不是……我了。”
她的话尾很轻,睫毛微颤,似是睡着,陆白华却清楚听见了。他眼底水光激荡,一道清泪潸然滑落,急忙低头掩饰了,闷声说:“生歌,去为姑娘拿张毯子。”
我迟疑着说:“……我扶姑娘回去吧。”
陆白华道:“她现在这样,怎么走?你去拿些被褥,来了……我走。”
我只好应言,外面絮絮地开始下起雪来,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又少,地上积雪分外见滑。急忙间寻不见几个人,只好自己亲力亲为,用布子将被铺好容易裹了,步履维艰来到小阁。
正想推门,听得里面有低低的啜泣声,我多留了一心,从门缝里朝里偷瞧。
我盖住了嘴,是陆白华将陆明月抱在怀里。
陆明月昏昏然伏在陆白华胸前揉搓着发红着小脸哼唧着白景的名字。
我僵住身子,不知是就这么冲进去,还是等陆白华放开她。
陆白华锁眉望着陆明月说:“你醒醒……”虽说的是“你醒醒”话语却极低。
陆明月闭着眼,妩媚将手搭在他颈脖,嘘地一声,道:“你别生气好不好……我改……”
陆白华面上已经没有表情,却分明是崩溃了,他颤声说道:“明月,可是为什么,怎么办,我放不下……可是为什么……”
陆明月将身一扭,盱着眼,仰起脸,迷蒙望着陆白华,缓缓侧过头就凑过去。
陆白华定定看着她朝着自己偎过来,胶住视线,痴痴抬起一手握住她的下颌,收臂揽紧了她的身子……
我暗自狠下心,一推门正要说话……
只听耳畔得“哐”一声巨响,两叶门损毁了半扇,一个人影已经冲进门,我还没看清那人是谁,他已一拳挥在陆白华脸上,陆白华歪坐在地,陆明月迷迷糊糊就喊:“爹,别打哥哥……哥哥不是!哥哥不是……”
我丢了手上的东西冲进屋,里面是怒目而视的陆白景对着失魂无措的陆白华。
我挥手挡在陆白景面前,“爷误会了,误会了!喝醉了,都喝醉了!”
陆白景两步上前握住陆白华的衣领,“你——!”半个辞再说不出,奋力朝陆白华挥了几拳,陆白华连受三拳,嘴角渗出丝丝血迹,却醒了大半。拇指揩去血迹,往前正要还手,陆明月扑挡在陆白华身前昏瞪瞪叫:“别打哥哥,爹,都是女儿的错……不怪哥哥,不怪白景!你要打就打我吧!”
陆白华忍泪歪头看着陆明月说不出一字。
陆白景一把扯过陆明月,就往外去。陆明月已醉的乱七八糟,踉踉跄跄跟在后面叫道:“放开我……”
陆白景回头咬牙怒斥:“你给我闭嘴!”陆明月蓦被当头一喝,醒了些许,迟钝露出迷惑的神情。
陆白景连拉带扯,将她揪出院落,院外马声嘶鸣,陆白景带着陆明月拔蹄离去。
我追了两步,眼看根本无追回的可能,扭回头去看陆白华,陆白华握拳的手,伤口正在滴答答地淌血。他无声望着二人离去,眼中闪烁着一点锐光,方才的迷惘早已烟消云散。
陆明月一去就是三天。我忐忑不安候在紫竹苑里。没有等到陆明月的消息,却等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甯颜的恒景居被人泼了狗血,钉了数十只死老鼠在大门。甯颜惊恐万分,意欲退赛,人已经避去别所。
消息在人群中炸开了锅,陆明月和她对战在即,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被描述成输不起,暗地里报复打击威胁的恶毒女人。
琳琅楼逢此风波收益大受干扰,华容遣小子前来问讯。我敷衍说,姑娘这几日身子不适,好些就过去场中处理。
琳琅楼的小子前脚才走,就有人来告诉说,姑娘已安顿在怀樨居,叫我带了东西过去。我心下奇怪着怀樨居不是早已易人,一面连忙收拾了几件衣衫,带着疑问随之赶往。
陆明月虽则平安无事,举动却畏葸谨慎的过分。我与她说起甯颜的事,她却心不在焉,失神发呆。她脸色苍白,目光游离,惊悸惶恐。我从她的鬓发一路打量着往下,经过她白皙的颈项,透过领口,隐隐约约看见了身上斑斑点点的瘀伤。
我惊诧,不顾陆明月的抗拒两把打开衣领,急声问:“他打你了?”
陆明月红着脸,瑟缩摇头。
我想了片刻,理解过来,别扭说:“他……既和你好了,怎么还放你回来?”
陆明月背过身,“是我自己要回来……况且……也算不得好……我不指望他原谅我。”话语是撂过不提的语气。
我愤然一拍桌,“既然怨你,怎么还——还——真恶心!”
陆明月垂着头,黯然的情貌里夹着幽幽地凄凉,“他说……我不知廉耻……把我……绑在……”她略微一摇头,挥去不堪回首的回忆。我为她系好衣裳,挣扎几番想问陆明月还想不想坚持,终于叹口气道:“脖子上都是……遮都遮不住。让人家看见,不知又该怎么说了。”
陆明月并没有在想我想的事,自顾自说:“姐姐,这房子最初的买主,是白景。”
我心中叹了一句原来如此!陆白景原来从不曾淡然。
她沉沉思量着,脸上是焦虑的不安,“姐姐……怎么办,我的事……他都知道了。”
我那时不解她指的是自己的身事,说:“你的心意根本不难猜。他恨的,是你和陆白华纠缠不清的关系。”
她身子一软,扶着桌沿说:“恐怕不止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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