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景为难称是。
我心中此刻只忧心着陆明月的手, 想说又不敢, 因把眼频频朝陆白景张望。谁知陆白景盯着陆明月一眨不眨。我唯有将眼去看陆白华。陆白华也在低着头若有所思。
琴被抬至厅中, 是一副曲线简单流畅的大琴, 一人上下宽长。前宽后窄, 柱高尾低, 形如船帆。一旁置着花梨三足小软凳。
陆明月无法, 只好道:“那,民女唯有献丑一曲了,有碍诸位高雅, 恭请见谅。”
徐徐坐了在凳,驾指在弦,拧眉一犹豫, 勾指拨挑。
一时, 曲调宛若清泉,缓缓流淌。
我脑里嗡地一响——这不是, 甯安的那首曲子么?
她才听了一次, 就记住了?
陆白景眼睛里反映出复杂的光彩。
陆白华脸色微微有些白。
羲亲王全然凝定了。
宋弼眯眼去瞧许中堂, 许中堂拈着胡须不动声色。
我盯着陆明月的脸, 是微微痛苦的神色。指上的伤患犹未痊愈, 来时为怕惹人注意, 陆明月施了些许脂粉掩盖。
时间减缓了,四月尚寒的天时,我被汗打湿了脊背。
陆白景微微地蹙着眉, 神情略带痛苦, 眼神飘忽,仿佛是眼前有什么刺眼的东西。搁在桌上的手一时拳紧,一时放松。他整个人溺在这点痛苦中似乎不能喘息了。
我不时地将视线游移在陆白华和陆明月之间。陆白华注意到我的眼光,朝我眼神询问何事。我看看左右,趁人不意,急速地瞥了瞥陆明月,指了指自己的手,复用力皱了皱眉。
陆白华循我视线望去,陆明月分明面色有异。片刻,向我口型道:“伤了?”
我举起手绢诈做擦脸,挡住忙地点了一点头。
陆白华犹疑了一犹疑,摇摇头,不再理睬我。
我分外焦灼地艰熬着,只怕陆明月一个不忍,错了音色,触怒亲王。
确是什么惊怕,必然来什么!滑绸一般的曲调中突然参入极不和谐地“嘭嗡”一响,曲面仿佛被剪出一个口子,将手一撕,整支曲子歪歪扭扭地破裂了。
陆白景訇地立起身,羲亲王更快,早一步上前,扶住陆明月的手问:“怎么样了?没被弹到吧?”
那琴的弦断了。
陆明月抽了手,跪下道:“民女罪该万死,弄坏了这琴。”
羲亲王躬身道:“琴弦而已,不打紧,我看你手怎么了?好像伤了?”
陆明月藏住了手,小心翼翼禀道:“谢王爷关怀,一点小伤,不妨事。”
羲亲王扬声唤道:“宣太医。”
陆明月受伤,王爷关切,宣召太医,一时成了陆府上下的新鲜话题。
谣传王爷看中陆明月,意欲收她做夫人。
与别不同的是,王爷的妾氏,便是夫人,相较庶人也是天差地别。因此,传言故是酸辣,当着面,也都远远地伏身热辣辣地唤姑娘,态度却又今非昔比。
明姮郡主意外地欢喜陆明月。睁开眼睛就宣陆明月去朝曦园侍候,说笑话、一同用早膳。老太太等长辈索性免了陆明月的问安。王爷周常与她叙话。无非是问家常,“你今年多大了?”
“在哪里出生的?”
“曲子是谁教授的?”
陆明月身份特殊,但问,势必字斟句酌,尽是半含半露的含混应答。羲亲王善查人意,也不深究。改问:“我听白景说你因病修养,身体哪里不好?”
“惯常吃什么药?”
“家中与谁最好?”
“喜欢什么?”
陆明月便都逐一谨慎回话。
为着陆明月,陆白景相应也早起来。
辰时未至,已候在朝曦园外与王爷郡主问安。明姮郡主请陆白景一道用早,陆白景言语风趣、见闻广博,明姮听地兴趣盎然,又是拍手又是大笑。
王爷就一旁频频搭话陆明月,陆白景不时分心,仿佛架在灶台干烧的锅。
又为早两日陆明月受伤之事,王爷分外关注,索性抛下六位外国使者,使陆白景、陆白华等与一众大臣应付。
群人白天晚上四处游访,陆白景竟无一丝空隙。待到深夜携药前来,几番问我缘故,都被我闪烁其词。毕竟灶上琐事,陆白景也不能尽知,他不得门道,气地原地转了几遭,道:“我是近日不得空的!我警告你,我与你说的,你若还只当耳旁风,我是不管她怎么说,该换还是换了你!”
我只得吞声道是。
陆白景几番较量,又软声道:“你和她说,我抽出时间就来看她。让她没事别——胡跑。知道吗?”
我也顺从道好。
陆白景怅闷无处可释,气冲冲疾走了几丈,又回过头,三步走到我面前,逼着我说:“生歌,你——”
我眨眼,待他说完,他又似无词了。半日道:“你不要净学些她的怪毛病!”
众使臣对丝绸、茶叶、瓷器爱不释手。陆白景因将苏回天虹十二色各色一匹;龙凤团茶八饼、北垣试新五件;汝、官、哥、钧、定每样一套,欣然相赠。
众使节欢喜,对陆白景赞叹不绝。与其同时,陆白景也一并与诸位大人以相较外使三倍的诚心,交了朋友。为故,众口一词地把陆白景夸地是亘古未有的老实诚恳。
这都是诸婆子丫头小厮看在眼里的事。
如此辗转十日,明姮和陆明月日夜相伴,连带羲亲王对陆明月也好感与日俱增。明姮见状,又趁热打铁地撺掇陆明月入府游玩。羲亲王便也欣然道:“如果姑娘方便,陪陪明姮是最好的,她难得喜欢一个谁。宫里的姐妹没一个她喜欢的。”
陆明月不敢直拒,又怕以丁忧之辞明言,考虑欠周,是以道:“民女有幸得郡主垂爱,乃是天恩福荫。只是此事免不得还需问民女祖母,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孙女尺寸不敢废离的。”
此事传到老太太耳朵里,钟夫人的意见是,这当然是荣耀无比的大事,若得明姮郡主见爱,日后月丫头好处见大着!
老太太亦深以为然。
宋孟圆道:“好是好,只是丁忧之期,虽不是必要大喇喇告地人尽皆知的事,难免有些闲言碎语。若被王爷知道,罪我们一个不孝,不是弄巧成拙?”
傅如月笑道:“见爱王孙,这事儿我是一万个赞同的,总归还需要问问三叔叔当家的。毕竟我们妇人的见识不比男子人家。老太太和姨妈看得虽远,难免因为疼自家孩子忘了典制。老太太您说,可是也不是?”
蒲桃和我说起,我道:“若是有王爷这个名头给姑娘撑腰,日后凭是怎么,都大有益处。可惜……”
蒲桃道:“你担心……?”
我点头道:“我确实猜不出王爷对我们姑娘是怎么一个心思。不管什么心思,交给三爷,这事……”
这事悬而未决之际,却横插出另一件事来。
那日陆白景因称偶感不适,使陆白华代为招待王爷和众外史的晚宴听戏。他却独自在红豆馆摆了饭,叫人去请陆明月。
黄昏淡淡,天上的太阳还没落山,一牙云色的淡月就朦朦胧胧地现在天边了。
正是用晚之际,各房都忙着摆饭,是最繁忙却也静寂的时刻。
燕儿翩然划水低低地掠过,湖畔荡起一道觳纹。
殚思小径上应是人迹罕至的时刻,却拥叠走着十一二个丫头婆子。中间夹着哭哭啼啼的一个少女。
陆明月站住,悄声道:“姐姐,你看那个……是不是桑柔?”
我细致一看,应道:“是的,就是她。”
陆明月扶着我,往前几步,挡在人前。一众婆子丫头见了,都伏身问姑娘安。
陆明月道:“这不是紫微苑里的妈妈姐姐们,往哪里去呢?”
为首的婆子道:“见老太太去。”
陆明月看看桑柔,道:“敢问妈妈,这不是妈屋里的丫头。怎么惹您生气了?”
那婆子冷笑道:“我是个什么脸,姑娘别打趣人了。这丫头偷了爷的东西,人赃并获。正准备带去给老太太处置。”
桑柔哭道:“姑娘冤枉啊,我没有。”婆子道:“冤不冤,到时候自然见分晓!”
陆明月道:“祖奶奶年纪大了,何必让这些琐事使她烦恼。论理,妈房里的人,交给妈处理才是。”
婆子道:“太太房中的婢子,偷了我们爷的东西。再交给太太恐怕难做,因此才去问老太太,老太太仁慈,这事姑娘就不必多管了。”
陆明月道:“敢问妈妈,她偷了什么?”
婆子眼一翻,敷衍应道:“爷的玉坠子。”
陆明月点头一笑,道:“哦。我当什么。这不是她偷的。只是妈妈威严,她不敢说真话。原是二哥哥赏了我,妈去国广寺的时候,我借了桑柔来我房里伺候,一时高兴赏的。我房里几个丫头都作得证。”
那婆子道:“姑娘不要看她装地可怜,帮她揽责。宠惯地下面奴才没了王法,到时候才是因小失大。”
陆明月哼笑道:“这位妈妈,你的意思是,我说谎咯?我犯的着说谎维护一个不是我房里的丫头么?”
那婆子不敢犟辩,满脸都是不服。
陆明月道:“况且了。就是不看僧面,也要看看佛面。她是三哥外面带回来的,就是不交给妈,也如何越不过三哥哥去。你说呢。”
也不等那为首的答应,径自道:“桑柔,跟我去见三哥哥。咱们把这事儿掰个明白。”
桑柔畏缩不敢出来,陆明月伸出手,道:“你过来,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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