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落下山去。
婆子丫头已远的看不见。
只剩下细碎地哀哭和天边一时一声“啊——”“啊——”地乌啼。
陆明月道:“姑娘受委屈了。”
桑柔就要跪下, 陆明月扶住道:“什么别说了。我都知道。”
桑柔道:“都怪我, 我是不该把他给的东西随身带着。凭白给他添这么多麻烦……”
陆明月垂着目阴沉说道:“不该的事情多了。如若可以, 谁也不愿。既取了, 就得舍。”
桑柔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想和谁为敌。只愿他偶尔来看我一眼, 就心满意足了。”
陆明月抬眼定定看着桑柔, 须臾笑道:“是么。”
又道:“争着夺着, 尚且留不住,与世无争,骨头都剩不下。你也不看看, 这是什么地方。”扶了我道:“你还是趁早让他收了你,无名无份,终究不是个道理。”
桑柔低了头, 不再说话。悄然跟在陆明月身后。
红豆馆外还是旧年琉璃世界的九全金福寿灯。天是青灰的颜色。
丫头在门外给陆明月打帘。张全弓腰笑唤道:“请姑娘的安!姑娘来了, 爷才问呢!”
陆明月道:“张哥哥用晚没有?一起吃?”
张全笑道:“烧着呢,在那边儿屋, 姑娘不操心!”
陆明月笑着走进去。我和桑柔忙随着钻进屋。
暖阁里飘着野鸡汤的香气, 银寿纹火锅下的银炭橙亮, 滚滚的汤锅旁放着猪肉、煺羊肉、鹿尾、烧鹿肉、煺羊肉乌叉、五盘荤菜、一盘蒸食、一盘炉食、螺蛳小菜乌木筋和肉丝烫饭。
陆白景坐在暖阁里握着酒壶, 望着来人笑。
陆明月笑说:“怎么想起来吃这个?布置多两幅碗筷吧, 同桑柔和姐姐一起吃。”
我道:“我就不吃了, 我服侍姑娘。”
陆白景斜一眼桑柔,对陆明月笑道:“我怎么敢。”对外面道:“再置一锅来!”笑着给陆明月夹了烫好的菜,问道:“是怎么回事?”
陆明月抽了筷子搅弄着碗说道:“你带来的人, 你也不管, 任别人变着法儿欺负。”
陆白景给自己斟了酒道:“这不是有你呢么。”
陆明月伸手去拿他手里的酒盅,陆白景按住道:“你手怎么伤的?”
陆明月移开眼说:“茶烫的……”
我听见就道不好,陆白景果然登时黑了脸道:“生歌,你再说一遍什么烫的?”
我说:“……原是……是……”
陆白景使炭箸拨弄着锅底的银炭,淡淡道:“跪下。”
我全身一紧,徐徐跪了。
陆明月嚅嗫道:“时间久了,我不记得清楚了……”
陆白景掷下一块灰炭在地,那炭块团团转了几圈,停在我膝前尺寸处。
陆白景道:“生歌,给我捡起来,再说一次,姑娘的手,什么烫的?”
一旁桑柔吓地面青唇白。
我迟疑着屏息抖颤将手往前伸,陆明月站起一脚踢开那灰炭道:“我说了!说了还不行!这算什么!”
我哀哀看着陆明月,她说:“我……煮东西烫的。”
陆白景问:“煮什么东西?你一个主子姑娘,没人用么?”
不待陆明月回话,又道:“生歌说!我看你们俩能作出什么大话来。”
我看着地,陆明月焦急叫道:“还不说!”
我慢慢地道:“姑娘……要给爷……煮汤。”
帘子一掀,捧桌的丫头率先走进来,后面的丫头陆陆续续将锅菜摆放在一旁花梨榻上,又半闭着眼无声退出去。
陆白景道:“起来吧。下不为例,不要这次侥幸,就当没事儿。”
我称着谢爷恩典,站起来,也不敢露怨。转身出去端了银盆棉巾与陆明月擦了手,就站在一旁侍候。
陆白景道:“你也洗洗一起用吧。桑柔也是。”
陆明月板脸坐着,陆白景拈了鹿肉放在她碗里,赔笑道:“怎么了?”见她不答,坐近了道:“我这不是……着紧你么。”
陆明月说:“你着紧我!我就要死了的时候,不是姐姐和我贴补买药,还有谁呢!你动辄就使她杀性子!我看出来了,日后可有我的好呢!”拈着衣袖就拭泪。
陆白景看看我,巴巴地道:“我错了……”见她哭的汹涌,手忙脚乱,也不管脸上过不过得去,急道:“我保证!我再不了!”
陆明月不理,陆白景就道:“那——你打我一下?”看陆明月不说话,又道:“叫生歌打我一下……”
桑柔垂着脸悄悄地觑我,我心里沉噔噔的不是滋味。
帘子忽然一动,有人站在门栏笑道:“嗬哟,不是说病了么?妹妹一来,你又好了。”
众人猝不及防,我屈身行礼道:“请奶奶安。”桑柔也低下身子,陆明月站起来唤嫂嫂。
陆白景显然未料外面何以无人通报,道:“外面谁当的值?奶奶来了也不出声?”
宋孟圆咧嘴一笑道:“我怕打搅爷的清净。没敢惊动。”看着一桌菜道:“我陪爷喝两杯。”说着径自往陆明月坐的位置坐了。
陆明月让开身子,道:“嫂嫂来了。我就不多打搅了……”
宋孟圆道:“哦,正是了。桑柔也在,老太太叫你呢。”
陆明月和我都是一诧,桑柔楚楚地朝陆明月望。
宋孟圆笑说:“你二奶奶说,弄清楚了,原来都是误会。她要和你赔不是!让你别往心里面儿去。”
桑柔说:“不敢。”
宋孟圆道:“得了,甭客气了。快去吧,别让你二奶奶等。”
桑柔只得行了一礼转出去。
陆明月才要走,宋孟圆道:“别走呢。还有话儿问你。”
陆明月点头站住。
宋孟圆将陆明月的碗拨开,朝外吩咐道:“添碗筷。”续说道:“两件事儿,我一并和爷回了。正好也都是妹妹的福分,听听,给给你哥哥主意。”
丫头将新碗筷送来,宋孟圆让开身一瞥,随意道:“这个取了。”丫头应是将陆明月的碗筷撤罢。
宋孟圆才扭头一笑,道:“这第一呢,是早前许大人的公子许荦前来提亲。”
陆白景一愣。
宋孟圆笑道:“别看是妾。许中堂可是当朝赫赫有名的人物,许荦年纪轻轻官拜四品云麾使……”斜睃着陆明月笑道:“时间也是合适的……就在与灏亲王的女儿婉惜大婚后两年。正好妹妹丧期也尽了。金玉良缘!”
陆白景道:“怎么我这里没消息?”
宋孟圆道:“男主外女主内,这事儿我要拿来烦爷就是不该了。”
陆白景冷笑道:“好体贴的贤妻。”
许荦的提亲并不算意外。意外的是,宋孟圆如何肯为陆明月搭这个线?既有心搭线,不在老太太、太太面前求帮声,反在私下里来问陆白景,明知陆白景必然不许……难道说,她早已拒了,只是借陆白景的主张过桥?
我胡乱地揣测着,宋孟圆又道:“这第二件事,就是羲王爷——”
陆白景脸色一变。宋孟圆笑道:“妹妹没和你说?羲王爷垂爱咱们家妹妹,邀她去王府做客。”
我心道,这话说的——不是宋孟圆的风格,必然又是傅如月的主意!
我急忙道:“姑娘原是要说,还没来得及。是明姮郡主欢喜姑娘,要和姑娘结金兰……羲王爷才……”
宋孟圆怒目喝道:“放狗屁!”话落顿醒悟过来,面容一转,笑道:“和亲王的女儿拜把子,是那么容易的么?我们是什么身份?也别不自量力了!不过是女儿孝顺着父亲的意思说的托辞罢了。”
我不敢再多言。
陆白景向陆明月问道:“你想不想去?”
陆明月一张口,宋孟圆赶忙道:“要说,确是王爷显赫些,只是羲亲王的妾氏——”
陆白景皱眉道:“你话太多了!”
又问陆明月:“你想不想去?”
陆明月低颈摇摇头道:“丧期未尽,这些话太早了。”
陆白景愣怔了一会儿,道:“我送你回去。”
也不管宋孟圆,为陆明月打了帘儿,套了件氅衣就往外去。
宋孟圆握紧了筷,怄地脸上发黑。
我忙着蹲一蹲身,随着往外去。
四月的夜温仍寒,时有凉风拂面。陆白景背着手和陆明月并肩而行。一对儿凌乱的身影被四围高张摇曳的灯烛撩拨着。
“别为我再做那些了。”
“我不去羲亲王府。”
此话同时落下,二人共同一滞。又静下来。
并行的脚步愈发轻缓,仿佛踏在软绵绵的长草毡上,陆白景言语带笑,问:“你饿不饿?”
陆明月摇摇头。
陆白景有些无奈,苦笑着叹道:“我饿了。”
陆明月说:“你回去——”
陆白景眸子里黠光一闪,低下头,弯腰在陆明月肩畔道:“走,我们去吃好吃的!”
我瞪大眼,“爷”字还没劝出口,陆白景拉起陆明月跨步就跑。
众小厮丫头都傻愣在原地,也不敢追。我拾着衣摆,流星似地赶。
他二人嘻嘻呵呵转进外院,陆明月扶着陆白景躲靠在百味坊的外院墙根。里面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着与王爷和众外史烹调送菜。
他俩鬼祟,我也光明不起来,佝偻着缩在后面。
陆明月悄悄说:“你要干什么?”
陆白景嘘一声道:“找好吃的!”
陆明月说:“这是给王爷做的菜,别捣乱了!”
陆白景道:“这还是我家呢!”笑拉着陆明月踮足一蹿,两道影钻进供膳房去。
百味坊人来人往,我不敢妄动,跐偎在后面给陆明月打眼色。
陆明月掩着嘴,望着陆白景的眼睛笑成弯弯一牙月。
我无何,只有熊起胆子,瞅准时机,飞身扑进供膳房。
供膳房里,分文别类是二十四道隔间,隔间里置环形渠轨连通外部取膳台。轨道下是小木轮,外部可自行掀动木轮带动长方滚带,带上盛着制毕的菜品。盘底贴着每道菜的烹饪师父。
这里轻易不许闲杂人等外进。陆白景拉着陆明月矮身钻进一处隔间,我蹲着劝:“爷要吃什么没有?叫便罢了!”
陆明月竖指打嘘。
陆白景道:“别吵!等下被人发现,我可不管你。”
两人举起头,露出两双眼睛,陆明月说:“现在怎么办?”
陆白景道:“随便挑一碟端走?”
我说:“使不得!这不是害人嘛!”
陆明月嘻嘻笑道:“各样挑一点儿,不觉察!”
陆白景道:“好主意!”
我不由撇嘴,心中鄙夷这二人臭味相投。
陆白景从一旁柜里翻出一只碟子,二人伸长了手,胡乱一顿不拘什么偷起来。
偷完满满一碟,二贼计议逃跑。陆明月端碟,陆白景瞄着人来人往的大院,说:“我说跑,咱们就跑!”
因数:“一……二……”三才说了半个,两人离弦飞箭一般就飞出去。
他二人已经跑将出去,我还在后面呆等那个“跑”字。
陆白景跑到墙根,见我还傻着,噗嗤笑着招手悄声道:“快跑啊!”
我一点头,猛然挣起,迎头撞在渠轨案底,来不及疼痛,小师傅已警觉叫道:“谁?是谁?谁在那儿呢!”一面说着就往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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