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月一时慌乱, 拉住我的手直抖。我安抚说:“别担心, 别担心, 这不是已经离开他了么。他人脉那么多, 随便就搪塞过去了。”
我叫进小子说:“你送我们回去, 就切切地过来打听着。毕竟是三爷的兄弟, 要是有什么, 及时来报,别叫咱们受连累。”
这一趟出行整个是个不该。陆明月更加落寞了。
勉强让她用了半碗粥,就坐着等消息。到傍晚, 小子回来报道:“差爷们找到宴宾楼,爷正陪着甯姑娘画画,几个鹰钩鼻的番人说要出五百两买甯姑娘的画……”
我皱眉打断说:“……你就直说结果!”
小子道:“然后爷说, 并不曾有过这个人。让家仆带官爷自己去府上寻, 找出他们要的人,他就认罪。”
我自语道:“怎么可能找着……”
小子瞪眼说:“姐姐怎么知道?”
我说:“……谁递的格眼?状告人是谁?”
小子说:“这个不清楚, 不过, 应是一个有体面的人。”
陆明月问:“这话怎么说?”
小子道:“差役找不着人, 陆爷就是寻例也得往衙门上走一回, 在大老爷面前对质一番。小的托人问了, 那递状的人却一直在后面不曾现身。再说了, 小老百姓也不敢告陆二爷啊!”
陆明月道:“没找着人,那是不是就是说,取证不足?销案了?”
小子道:“自然是的啊!”
陆明月团手叹道:“太好了, 太好了。”
为着此事, 那些分离的痛楚也变的物有所值。陆明月在房中作画,仍是上次那副残作,陆白景。画中人眉宇温柔,双目含情,带着烟纱雾笼的淡笑。
我笑说:“却把他的戾气画丢了。”
陆明月说:“姐姐不知道,他待我多好呢。”
我拢起帘帷,看看外面均匀一色的天,说:“‘上天同云,雨雪雰雰’,后两日怕是有雪,我说趁着今日晴和晒干它,你又说晒不得,烤不得,要坏了颜色。下了雪,潮起来,怎么干呢?不若送去裱画坊里,让老板给裱起来?”
陆明月眼睛专注地望着画,轻轻地说:“使不得。”捏着笔,离远几步瞧着说:“没得凭白生事。姐姐可还记得醒雨斋,里面存的都是书,那屋子就是石室,墙壁都用砖石修建,墙体坚厚,防潮隔温。又有地热。放在那里最好不过了。等它自干,再取腊月的雪水贮存,裱画时用它加入黄蜡熬浆,则防蠹鼠侵。”
我笑道:“好好好,知道你讲究最多了。只是要赶紧,趁着那个人还没回来,回来看见了,又是一场好闹的!这上面看起来,俩人不愧是一家兄弟!”
陆明月说:“我问过了。他回来还有些时日。”
我说:“我看……我看啊,他把你留着,什么意思都是假的……”
陆明月说:“姐姐别说了。”
我说:“你别装不知道。我猜着,捣腾磨折,就是为了让你向他屈服。”
陆明月立起身说:“不可能的。他清楚知道的。”
我说:“恰恰相反,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那么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里外上下就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怎能允许有你这么一个例外?谁都罢了,偏偏是陆白景。你纯粹是把他惹急了。”
陆明月说:“我和白景无缘,和他……就更不必说了。他为人夫,我为人妇。何况我心中有人。完成和他的约定,我就和姐姐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我道:“我说个混账的话。若是……你跟了他……也许,他就不会再想和陆白景作对了。”我斜着眼,偷偷觑着陆明月的神色。
陆明月竖起眉,问说:“我跟了她?我算什么?傅如月算什么?他又成了什么?”
我笑道:“我不是说了,是个混账话么……我道是,你为了陆白景什么都愿意呢……”
陆明月说:“我让白景好好活着,是为不确定有没有来世。若是不能够,和他一起死,也是好的。”
我上前搀住她,笑:“瞧你!死啊死啊,就不晓说些吉祥话?”往桌上一瞥,笑道:“画好了!去晾着。”
醒雨斋里,陆明月腾空了乌木云纹大案,她专心铺整,我站在架格前看那副紫薇照日。形态曲折、风骨魁奇的一树紫薇,看久了颇有些华骨具存的意思,只是那枝干又似是横生,又像是竖长。我歪着头判断,正在凝神。
陆明月一旁笑问:“姐姐看出什么来了?”
我说:“这画,虽是竖着挂的,怎么看像是横着的呢?”
陆明月道:“是么?”也歪了头看,说:“姐姐是个人才,要是和我一起学,妈准就不教我了。”
我说:“你笑话我。”
陆明月上前取下那副画道:“姐姐,你看。真的是一副横竖两向的画。”
我因她取下那幅画,意外发现,那画背后竟有另一幅画。指道:“你看后面。”
陆明月闻言,翻转画面,铺在桌上——
一幅美人图。
画中女子约有二八芳华,一身紫衣,笑容天真,鬓边戴着一只白玉兰花,坐在秋千上。
细笔画,描地工细雅秀,精准无方。眉宇神态,依稀可见陆白华之貌。
右上书四字:紫薇临风。左下落:“芳姿傲素魂,玉骨拒红尘。未尽风/情/事,千娇百日深。年月日北城先生写。”
我定了一定,转眸望着陆明月道:“北城先生?!”
陆明月小心翼翼道:“爹。”
我说:“……她是谁?”
陆明月说:“挂起来吧!”
此事过了约有数日。郑大人递来拜帖。约在活水居里和陆明月说话。
陆明月因约赴会。
茶舍幽静别致,地方远不比宴宾类的茶馆大。只是间间开隔,易于谈话。
郑大人招呼陆明月坐下,说道:“此次南垣之行将尽,不日将随圣上返京,届时可将姑娘之物转交与羲王爷。”
陆明月将身要跪,说道:“大人大德,民女在此叩谢。“
郑大人扶住,笑道:“还有一件事,说与姑娘,想必姑娘喜闻乐见。”
陆明月见郑大人面有喜色,不觉也笑起来,问:“是何事?”
郑大人道:“早前陆白景为甯姑娘在宴宾楼设流觞宴的事,姑娘可知道?”
陆明月道:“民女略有所闻。”
郑大人招呼陆明月坐了,一拍腿笑道:“老夫这次对这个陆白景真是刮目相看了!当真是个人才!”
陆明月递上茶笑道:“愿闻其详。”
郑大人道:“行内人说他精拐,我犹不信。这次才算切实领教,这金琵琶大赛当日在仕林楼和宴宾楼同办,称作双楼宴。邀约了一批文人墨客。就南垣民丰物阜、风土人情赋诗绘画。”
陆明月笑道:“想必圣上龙颜大悦。”
郑大人道:“这是其一。”
我心道:“陆白景居然还有别的意思?”
那郑大人继续说:“这当中不乏一批大家,名手。哈,就连本地的大才子汪倔驴汪大人都被能他请动前来!往日书画之作虽则一份难求,价值不菲,与前人究竟不可作比。此宴过后,竟被陆白景炒成了天价。尤其是名家仿名家的书画之作,一幅高达一万六千两银子。”
我暗自叹了一声,心说道:“好一个精打会算的陆白景!原来救那汪大人的爱妾时,就开始做计算了!”
陆明月诧异道:“一万六千两?买家是谁?”
郑大人道:“洋人。”
陆明月追问道:“按说,这样的价值,非古董不能及。洋人也至于……”
郑大人笑道:“洋人不傻。陆白景太精。他将素日收藏的书画以为范例,与当今的大家作比,与众人从年代、风格、名气、保存程度做了一个估算,推测两百年后,此书画大约能翻几番。这么一算,一并沾亲带故,连甯安姑娘的画都能卖出八百两,贱大抬小,足足赚了一百二十万两。你可想而知。”
我暗叹道:“难怪他当日要有多少请多少,不惜工本,不论好歹,五两银子换一张书画。这买卖做得……也太……”
陆明月闻言不禁灿然一笑,道:“这是给亏人家吃,给当人家上。”
郑大人哎一声摇头道:“书画者,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凭缘分。内行人毕竟少,钱,最终赚得还是外行人。这又不比吃食,若是外行人喜欢,俗话说得好,千金难买心头好,又怎么算欺骗呢。”
陆明月道:“大人真知灼见,令民女钦服。”
郑大人道:“有此先例,其余商户也便有样学样,将家中的什么烂桌子,烂椅子都吹的天花乱坠。也勉强凑足四十万两,陆白景一人净出三十万,这一仗,连圣上都大竖拇指。”
陆明月思忖说道:“若按此理,这些个木材,什么酸枝、紫檀、梨花、檀香,如今已是稀罕,百年后价值或未易量。这么卖掉,却和书画不能同日而道。”
郑大人道:“这个就不是在下与姑娘所能顾及的事了。”
陆明月道:“大人此去,一路顺风。民女在家中天天为大人祈福。”
郑大人道:“灵宪姑娘日后有何打算?”
陆明月道:“等一切平定,褪尽铅华,离开此处。”
郑大人坐正身姿,缓缓道:“在下……并无他想,只愿与姑娘做个长久的忘年知己,为姑娘一世遮风避雨。只要姑娘愿意……”
陆明月道:“大人厚意,民女感激不尽。只是去意已决。人间富贵与我不若过眼烟云,能平淡一生,于愿足矣。”
门外人影一动,侍者报道:“大人,外面有人持着这个在找灵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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