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月抬头问:“大人同意了?”
郑大人道:“听姑娘言下之意, 此事关重大, 老夫送信虽是举手之劳, 但这过程中若有丝毫差错……毕竟王府里面, 耳目众多……”
陆明月道:“大人不必担心, 此书除却王爷本人, 其余人看不明白。”
郑大人思量片刻, 说道:“如此,老夫就代姑娘走这一回,不知时间方面可紧?”
陆明月道:“原本是越早越好, 只是,碍于大人要务缠身,最迟, 随圣上返京后需立即交付。”
郑大人点头说道:“好吧。老夫一定尽力。”说着就将陆明月扶起来。
外面忽然一阵骚乱, 随行从人说道:“不得入内!”
只见十五六人分列逼住两侧,中间大步走进一人, 我吃了一惊, 想藏躲早已不及。
从人高声问道:“陆爷, 这是何意?”
陆白景的眼从郑大人扶着陆明月的袖上划过。笑道:“大人果然在此, 失礼了。大人事忙, 陆某手头要事却是一刻也不能耽搁。前来是想请教, 众商口风为何突然转变如此一致?”
郑大人一抬手,撤下侍卫。脸上笑道:“陆爷请坐。给陆爷上茶。”
陆白景一撂衣摆坐了,拱了一拱手, 开门见山说道:“原本得朝廷深恩, 赋予陆家总商之任,应是极力报效以彰鄙拳拳赤诚。叔父自家父故去,常不能经事。难得六位总商不弃陆某年轻,处处信赖,捐输虽是自愿,往常也几乎都是常例。今年既然说一捐再捐,咱们自然明白道理。一则某初任总商责无旁贷,另一则,却是被临危受命……”笑了一笑,“只当作是对陆某人的抬举。但众位的份例居然较常例少狠了。奇就奇在,在此关头,众大人的态度也是一反常态,暧昧不明。郑大人此番若是不能和陆某坦诚以对,某,亦只得人情道理各寻其章。”
郑大人笑着听完,将茶亲端了,放在陆白景手上道:“稍安勿躁,陆爷忘了,我上次和你说的什么?陆爷,还年轻。年轻人,首一样就该懂得的是——祸福相依,吃亏,是福啊。”
陆白景道:“大人的意思,莫不是令陆某将两百万一肩独担?”
郑大人道:“陆爷年纪轻轻有如此能力地位,自然意气风发,少年气盛。只是这凡事有利,则必有弊。圣上前来南垣,诸事都看在眼里头。除却陆爷,五位总商莫不是资历深厚……面上相好,心里头必然有不服的。这头一亏,你是愿吃也得吃,不愿吃也得吃。先辈辛苦打下的江山,岂是轻轻松松就能守住的?有能者居之,是亘古之道。你若不行,自有人居上。”
陆明月低头静静站在郑大人身后。
陆白景思忖片刻,淡笑道:“陆某明白了。图了眼前是抱薪救火,图了往后是孤掌难鸣。”立起身,一抱拳道:“打搅大人了,先告辞。”
郑大人挽留道:“既来了,一起用些酒菜?”
陆白景道:“谢大人。陆某急于自谋出路。不多陪。”将手一拱,转身走出船舱登了来接私船。自始至终,不曾望过陆明月一眼。
众随从陆续跟随撤出,船舱里一时悄寂。
陆明月失了神,握手站着,郑大人说:“灵宪姑娘,时候不早,在下必须先走一步了。你放心,你交代的事,在下会尽力完成。”
陆明月说:“谢大人深恩。陆爷的事……”
郑大人道:“在下虽不知发生什么,但姑娘想必有许多苦衷。陆爷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是他的福气。”
陆明月道:“还请大人千万替我保密。”
郑大人道:“老夫不会主动相告,但是不能保证别的。”
陆明月道:“有大人一句话,已很足够了。”
送罢郑大人,我招呼舟子移船往东岸轮埠。拨帘返回舱中,陆明月正偷偷坐在陆白景坐过的地方入定。
我心中酸楚,一时不忍上前。眼看着她,垂低颈,一抽一抽地颤抖,枯叶似地慢慢蜷起身子,极度压抑地呜鸣着。
我说:“你早该预料到是这样子的吧……现在见了,却又伤心,何必呢……”
陆明月突然从坐上立起来,背转身踱在窗边,使绢子胡乱地抹泪。
抹着抹着,似觉得已被我瞧见了,索性放开了哭着说道:“他现在一定觉得我罪有应得了吧,觉得我很脏了吧……”
我说:“你既已决定了,他这么想,都是意料中事。”
陆明月说:“怎么办,怎么办,我以为他好我自好……原来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想让他觉得难受……”
轻舟慢过延绵的青山,后面竟是一望无际的平畴沃野,天地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说:“……你要和他说清楚吗?”
陆明月将脸埋进我怀里,我轻轻勾拨着她耳际的发,心里确是冷而麻的。
刚入十一月的时候,陆白华突然回了北垣。走的甚是突然。
按说,在诸事悬而未决之际,并不是离开的时刻,却那样匆匆地离开了。
陆明月近日无心饮食,无精打采伏在桌上画画。
我擦着琴上的灰,对陆明月说道:“你闷不闷,他既不在,我和你出去走走?我买些材料和你做我的拿手菜。”
陆明月眼睛也不抬,说:“姐姐的那几样竟不是拿手的……我觉得挺好了,我不腻。”
我停下手,看着陆明月尖尖的下巴,说:“我馋了,那些婆娘不会挑我要做的那种藕子的!你陪我去,成不成?”
陆明月停下笔,笑道:“好。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笑着把琴套回罩子,不意拨动了几根弦。陆明月皱眉说:“老鸦子叫似地,这弦一到冬天就涩!早知就把那老杉霜丝琴拿来了!再没有那么好的音色的。”
我闻言心下一动,愣问:“老杉?”
陆明月张张口,放下笔,笑道:“姐姐,我们现在就去吧,我换件衣裳,你给我挑挑。”
我笑道:“换那件宝蓝的梅花纹丝绵袄吧!”
我二人走出园子,我吩咐小子给车套两匹辕马,小子半刻来说:“生歌姑娘,马圈子里的马昨夜没喂好,今儿个多蔫儿不哒哒的,一匹成不成?”
我好奇问:“也怪,往日那马倌不是挺勤快的么,昨儿个是怎么了?”
小子笑道:“哪儿啊,他是个高老庄的猪八戒!要不是爷天天回来,他能早晚这么勤快?自家里乱的猪窝似的,您都没去瞧过。”
我说:“爷往日每天都回来?”
小子道:“啊!您不知道哇?!”
我点头笑道:“那一匹就一匹吧,快些,我们不赶也别耗。”
慢慢摇到集市,镇上正热闹着。远远的前面,有十八人长龙抬着九件赤色箱笼正排队往前赶。前后随行着三五十喜倌左/右/派发彩糖。
沿途人群莫不争抢讨彩。
我道:“这是弄什么呢?”
陆明月说:“想是哪位富家的爷,看上了楼里的姑娘,这大约就是有些下聘的意思。里面放着金九宝,什么都斗、镜子、如意、算盘、尺子、剪刀、梳子、绣花鞋、压钱箱。表示这位姑娘日后不赴任何外局了。”
我闻言暗悔多话。陆明月脸上并无异状,微笑着流露出憧憬的神色,说道:“姐姐,你说,若是白景和我在南垣相识……他会不会喜欢我?”
我心下没来由有些酸,说:“他不是说了,对外面的女人……从不上心的。”
陆明月诧异转过脸,眼里是无比愕然的失落。
我笑道:“看我,我不是怕你难过,他肯定喜欢你了。一见到你,什么都忘了那种。”
陆明月趴在窗口,幽幽说道:“你说的对……”
我却知道,她不是在肯定我说的好话。
车子经过大队中央,护队人骑马回首扬臂指挥众人,车马交错间,陆明月的神情立刻就垮了。那人,是张全。我掀开帘子,回头细看,最前面喜倌举的牌上,分明写着一个“甯”字。
我心里说道:“太快了,未免太快了。陆明月走了还不满三月。还是说,男儿天性凉薄。”
前路被塞地有些拥堵,陆明月已拉下了帘子形容萎顿坐着。我将手搭在她手上,酝酿无词。
车子半日一动,卡在路中心,举步维艰。喜庆从四面八方夹攻而来,更有民间卖艺的唢呐手即兴吹奏讨彩。
陆明月的泪悬在眼珠子里,摇摇欲堕。
我不耐烦对外面小子叫:“想想法子!堵吵地人心烦!”
小子说:“没法子啊姑娘,谁让这是南垣第一琵琶甯姑娘的送吉队。话说回来了,这金琵琶赛后,谁不知道甯姑娘?便是连个老头儿老太太都晓得,甯故娘文思出众曲艺无双……
陆二爷一个钦慕,为她始终在最高票数上追加一倍!呵!这钱花的叫做大气!南垣啊,哪个姑娘不把陆二爷当做春闺梦里人?”
我说:“你知道什么,胡扯。好生驾车!”
小子说:“我哪里胡说?姑娘在家里是不知道!陆二爷为了给甯姑娘庆祝,包了宴宾楼,天天请无数的文人墨客在里面给甯姑娘写诗作画咧!这还不止,还有好多棕毛儿蓝眼睛的番客!说是拿着他们国家的宝贝就为换甯姑娘一副画像!”
我说:“你干脆说皇帝老子都看上她了,要接她回去当娘娘罢!”
小子嘻嘻笑道:“姐姐这是妒忌。”
我懊恼念道:“两百万都还没有来源,已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他还在这里弄这些没名堂的事!”
正说着,只听后方鸣锣响金,有人大叫:“都让让!让让!人群聚叠,道路壅绝,再敢闭塞官道,拉你们打板子!”
帘罅外人群渐疏,听见外面有人朗声问道:“这是陆白景陆爷的役人么?”
张全的马蹄渐近,回道:“正是,阁下是?”
那人道:“有人状告你家主子背伦联姻!你撤了队伍,带我去找你们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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