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月急地直推陆白景, 陆白景侧脸一瞧, 一旁放着一叠架干货。蹬脚一踹, 架子歪侧, 徐徐塌倒, 干货撒了一地。陆白景和陆明月一转转进围墙后面。惊动了大师傅在里面叫:“怎么弄了!”
小师傅赶忙回身去招呼。我趁着乱, 从一旁的偏门溜进后巷, 辗转摸出。
陆白景携着陆明月带着一碟菜没命地跑。
我喘个不住,叫说:“别跑了!别跑!我跑不动了!”
远远转到一处小亭,陆明月脊背贴靠在柱上, 和陆白景面对而站,三人屏息。
春夜的花香逼人,招引的虫子乱飞。
陆白景低头盯着陆明月的眼, 陆明月收了笑, 浓馥中一阵使人心慌的意乱。我吭吭咳嗽两声,陆明月侧头哧地笑了。嘻嘻哈哈地大笑溢满一亭。
三人坐围石桌摊看成果, 不过是些金酥饼、鱼条、椰糕、虾卷, 鸭膀零碎还有一颗白萝卜球。
陆明月指着那白萝卜雕琢的珠子笑道:“把你这不识货的, 拿个萝卜回来做什么?”
陆白景笑道:“谁没眼光, 这叫明珠!是熊掌上的配菜!”
陆明月白了陆白景一眼道:“你拿了你吃!萝卜也稀的慌了!”
陆白景抛进嘴笑道:“我是饿了。”
陆明月笑着拈起一块酥饼, 将其掰了分给陆白景, 又将自己的撕一半与我道:“姐姐也吃。”
我接过坐在一旁,小块小块撕着没滋没味地吃。陆明月微微笑说:“往日却也不觉得,这酥饼还好吃呢。”
陆白景也不说话, 两口吃完了酥饼, 就去拿鱼条,鱼条还没吃尽,又去取虾卷。陆明月吃的慢,嘴里的还没吞下,见他已吃了大半,慌地将剩余的饼大咬一口,鼓鼓囊囊叫道:“你慢些!”
陆白景愈发一股脑海塞,腾出手去抓椰糕。陆明月本就盯着那块椰糕,这般便急了,单手护住道:“你吃完嘴里的再拿!”
陆白景狼吞虎咽,似也没怎么咀嚼就下了肚子,道:“我可要吃这个了!”陆明月忙把剩余的饼往嘴里一塞,一张脸跟存冬粮的松鼠一般,使肘叉住陆白景道:“没有!这个是我的!”
陆白景道:“你吃完了嘴里的再拿!”张牙舞爪就要去取,陆明月粗嚼了两口,勉强吞下,再去取已是落后。陆白景已吃了一块,眼看还有一块就要进他的嘴。陆明月连忙攀住了,就陆白景手上一口咬下去。
陆白景嫌弃笑道:“陆明月,还有你这样的——”
陆明月一抹嘴,瞪眼道:“我怎么样了!”
陆白景伸指揩去她嘴角未净的豆沙,笑道:“慢些。呛噎着你。”
陆明月无缘无故不自在起来。坐开了身子。
陆白景微笑着,视线落进不知名的深处,娓娓道:“大洋彼岸,有很多特色的国家,不同的饮食,不同的肤色,不同的文化……我一直想着……”话说至此,忽然静止了。眉头深深锁起来。
陆明月低着头,盘子里是零零星星的残渣。我这才发现亭子里没灯,只有一轮明月的清光从斜侧里洒进来。
陆白景的手无力地垂下来,说:“对不起……我什么也没有做到……”
我说:“爷,回去吧。三奶奶等许久了。”
陆白景僵坐着,陆明月道:“这样也挺好的。”站起来,扶着我,往外面走了两步,说:“至少问心无愧。”
暗道上持灯过去两个人,两人各背着一个包袱。
陆明月怕被人瞧见,又稍稍退了两步。
其中一人道:“姐,你怎么能答应她?离了三爷,不是任得她搓圆搓扁!”
我听声音,心中一叹,这不是——玉兰?!
另一个道:“我不去,不是还有你?!”
不消问,此情此声,这人就是桑柔!
玉兰道:“她能把我怎么,我和爷又不瓜葛!”
桑柔道:“你和我,她早知道底细了!二奶奶不比三奶奶,以后只能万分小心。”
两人的灯火渐渐远去。
陆明月回头道:“白景……”
陆白景道:“我回去问问。”
如意居的窗外面是曲调里悲哀苍凉的颜色。
我端着羊乳走进屋子的时候,陆明月正在剪东西。
我放下托盘问:“剪什么呢?”
陆明月木着双眼,有气无力道:“没什么……”
我走过去,只见一桌的碎绢子里脱出两只蓝色的蝴蝶。
我叹道:“姑娘。再别这么了。多伤身啊。”
陆明月沉着脸说:“怎么要它们困在虚假的春绢上……”
我按下她手道:“别这样了。爷也难受,你也不好过。难道就碍在这上面永不得脱了?”
陆明月放了绢子,爬在桌上埋着头说:“姐姐,我好苦……我该怎么办?”
我皱着眉道:“不如……考虑考虑……去王爷府里……”
陆明月摇头,道:“不去,不去。我什么也不想要。”
我道:“我看王爷对你未必是那个心思。即便是那个心思,你和郡主这样好,要掩饰,要拒绝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的……”
陆明月沉声不应。我凑近了道:“若是,若是姑娘能有王爷做后台。姑娘将来的去处也会体面许多的!”
陆明月一把拾起两只蝴蝶坐在妆台,开了匣子,往进丢。
我站起道:“姑娘,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现在这样怎么是个了!我见姑娘白白耽误了自己!”
陆明月说:“我便是耽误我自己又怎么了!不见得我耽误不起,我便是住家一辈子,他不嫌我,还有谁敢说什么!”
我道:“姑娘!这样就欢喜吗?这样对着就自在吗?爷如今还没有子嗣,日后若有了,你叫他们怎么看你们,怎么想你们?”
陆明月闻言哇一声,捂住嘴,泪哗哗直淌。悲泣道:“我为什么,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是我!太重了,太重了!我扛不住了,他明明就不认我……”
我听至此,终于确定,她心底的最后一条界线,也是最不可逾越的一条——陆守正。
我凄然落下泪,上前扶住陆明月道:“看在老爷的份上,放了爷吧……放了爷吧!再执着不放,迟早会毁掉你们的啊!”
陆明月握着手,支着头,眼泪落在匣子里,滴在里面的羲字玉佩上。
灯光远远点在那滴泪上,是摇晃的金。
陆明月哭着哭着,入了定,缓缓地举起玉佩,皱着眉,怔怔地看。
突然状似恐怖地叫道:“生歌,拿灯来!快快!”
我连声应哦,忙取了一盏最亮的双祖捧曜琉璃灯来照。
陆明月迎灯照了许久。恍惚怔忡。拳住了玉佩立起道:“我……”
将玉佩在左右手倒来换去,终于放在匣内,锁了道:“我不能去王府。不能去。”
她惴惴不安坐在凳上,又站起来,复坐下去。说:“姐姐,如果我去要玉兰来我房里,好不好?”
我诧异她怎么忽然转了心思,说道:“也是个办法……”
次日见了郡主,陆明月告说:“原本郡主垂爱是民女之幸,苦于民女有重孝在身。一则不宜外游欢庆,二则只怕冲撞了郡主,若郡主见爱,待得民女丧过,去府外叩拜。”
羲亲王再三言及无碍,只是寻常走动,不必在意,陆明月固是推辞。
陆白景见她坚决,也附和道:“草民无能,致使家中长辈日夜悬心操劳,令妹妹忧虑。请王爷恕妹妹不周之处,全其孝心。”
羲亲王沉吟半晌,道:“既然如此,也不宜强求。只盼姑娘家中早日安泰。”因赐了许多物品,并一轴青螭玉卷,说道:“往后姑娘有何疑难,直管用此卷带信与我。”
陆明月叩首谢恩。陆家上下震动,陆白景也十分意外。
明姮拉住陆明月的手道:“我往后私下来找你。”
陆明月因道:“郡主保重金体,切莫以我为念。民女在家中日日为郡主祷祝祈福。”
恭送毕羲亲王和六位使节,已是五月中旬。
陆明月向傅如月索要玉兰,傅如月笑嘻嘻道:“当然好!不想这丫头有这样的福气!”玉兰却说:“姑娘厚意,玉兰感恩不尽,只是二奶奶待我如亲女,已是情深难舍,不忍分离。姑娘若有吩咐,玉兰绝不推辞,只是唯独不愿离了二奶奶!求姑娘成全!”说着就跪下磕头。
傅如月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一根筋?难得姑娘爱见,怎么不知道感恩?赶紧收拾了去!”
玉兰磕头苦求,执意不肯。
陆明月知道事有蹊跷,便也顺话罢了。
傅如月开口要,桑柔愿意去。你情我愿到一拍即合的事,陆白景也不好横加干涉。紫微苑的事定下来。一切都仿佛彻底平息了。
直到许荦的第二次提婚。
那是第二年春天的时候。
南垣盐务正式步入正轨,陆家的各大商行在三番挣扎数次整顿后,开始趋于稳进。纵与当年陆守正在时的辉煌仍有差距,人们对陆白景的评价已非当日所谓的“雏儿”。
这个令人一言难尽的陆老大,依稀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躬身袖手,围着陆明月妹妹长妹妹短的少年,然而一夕之间,却也不是了。
在他的眼里,陆明月也许仍旧还是当年那个含愁带嗔的娇笑微蛮的妹妹、知己、更甚是……他内心最深处,最禁忌不可触碰的柔嫩;也许已经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在他的眼里,年岁如井,幽深无底。
面对着十七岁的陆明月,陆白景变的暴躁、焦虑。将陆明月捧上天,给她最好的一切,不许任何人半点忤逆,却为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大发雷霆,激地她哭闹不止,又懊悔请罪。
如此周而复始,陆白景在外驻留的时间也就慢慢长久起来。
但每逢回来,除却见祖母、母亲,雷打不变的,仍是第一时间来如意居。无声和她对坐。
在这悄然寂静的年岁中,陆明月变了,常常独自发呆,抱着匣子陷入深深地思量。
我不懂,那是她不见一丝阳光的内心深处。
显而易见的是,从前的沉重而矛盾,莫名转变成咄咄逼人的态度。每当陆白景从外面回来,总是三言两语撩起陆白景的狂躁。
陆白景从南垣新返,在珍顺园留宿。陆明月称病不去请安,我因往处向陆白景禀报陆明月的起居。
那日正是辰时用早之际。
良辰、美景见我,挤眉弄眼着一唱一和说道:“私窼子腿摆的开,淫/妇爪伸的长!”
那个道:“没得脏眼!”
我上去行礼赔笑道:“两位姐姐。”她二人把脖子一扭,脸一扬,鼻孔向天道:“瞎?看不见忙着?”
我点头站在廊外。窗户里面是宋孟圆巧在和陆白景说及许荦的事。
宋孟圆道:“早前听说,灏亲王的独女病重了……”
陆白景没情没绪,半晌回道:“那怎么?”
宋孟圆道:“爷忘了?那婉惜是许荦的——”语带笑道:“若是她没了,妹妹过去熬两年,说不定——”
陆白景道:“我陆家还不至于要靠妹子作牺牲。”
宋孟圆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又说:“看爷总是误解我。我也知道,我往日的任性。不懂得体贴爷的苦恼。这么久了,我也难过。”
陆白景道:“日子还长。需要理解的事太多……我不该怪你,但你——也不要总是和她过不去。”
宋孟圆声音带着虚弱地笑,道:“我知道,我懂得。爷的妹子,就是我的亲妹子。”
两人静了片刻,陆白景温声道:“及第。如果你可以体谅。你的地位不会有人威胁,我不会纳妾。”
太阳升高了,鸟儿扑扇着翅膀从巢里飞出去。
宋孟圆沉沉道:“那……许家的提亲……”
陆白景语调无澜道:“你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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