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景突然转出门。良辰美景福身揭帘进了屋。
我惊躲不及, 露出几许莫名的慌乱来。复又一想, 却也无甚理由。
陆白景看着我行过礼, 慢慢才问:“她呢?”
我说:“姑娘……身子不好。”
陆白景说:“我去看看。”
我和陆白景赶到如意居, 陆明月正坐在院池边持着鱼食垂着眼逗鱼。鲜红亮橙的鱼儿, 仰着头, 迫切地望着她。她的捏着鱼饵, 摆向左,群鱼摇着尾巴游往左;她摆向右,群鱼又都向右。
我心下叫了一声该死。
果然陆白景板着脸上前问:“你不是说病了?”
陆明月似乎这才想起来, 敷衍道:“嗯。是不舒服。现在还不耐烦着。”
陆白景一动不动望着陆明月煞无其事的脸,她不屑的眼,意思乏味的神情, 一举一动的挑衅……满脸痛苦, 深深叹道:“我错了。我怎么会让这事变成现在这样——这简直,简直已经不可理喻了。”
陆明月涨红眼, 撑着微笑说:“你才知道悔了?你嫌烦了?爷是咱们孝顺不起的人, 不比外面的那些小娘心灵嘴巧!”
陆白景呵一声, 摇着手示意打住要走。
陆明月骂道:“她们是什么东西!也配!”带泪看着陆白景的眼, 笑道:“我可是陆爷最珍重的妹妹呢!大家闺秀, 北垣首富的千金大小姐!难不成, 我还需要对谁媚颜欢笑?”
陆白景听不下去,痛苦闭眼,连声道:“我错了, 我错了。我走, 我走。”
陆白景旋身往外,陆明月追了两步叫道:“陆白景!你当我是什么!”
陆白景俯着脸,狠心不睬,疾步往前,陆明月在后面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想糊里糊涂的!”
眼看陆白景避而不谈,逃也似的出了二进的院门。陆明月两步并住,丢手将鱼食狠劲儿朝陆白景一抛,袋儿砸在陆白景头上,鱼食甩撒了一头一脊背。
我吓地变色上前去拂,陆白景凝住身子,抖颤了一下,头也不回拐出如意居。
我回头哀劝道:“姑娘!你究竟要怎样啊!他是你哥哥啊!你到底要怎么样!”
陆明月叫道:“他不是!他不是我哥哥!我没有这样的哥哥!”
……
“嘶——好冰!”
我猛然从往事惊醒,手上的巾子已是冷了。冷水珠滴在陆明月脊背上,打醒了已盹着的陆明月。
我将手巾子丢进盆里,给她扣衣裳。
陆明月半眯着眼,将头枕在我怀里,轻轻地说:“姐姐,这么多年了……”我缓缓抚着她的发,良久问:“后悔吗?”
陆明月摇摇头,“我要和白景在一起。活着在一起。”
我仍是忍不住念道:“老爷……”
陆明月拉过我的手,垫在脸下,道:“爹不会怪我的。爹知道。爹什么都知道。”
我不再多言,为她盖了被子。陆明月攒住我手道:“姐姐,别离开我。”
我说:“你睡,我就在外面。”
陆明月说:“姐姐,我怕。”
我看着她无助的双眼,将手托住她的半边脸,说:“姐姐在。我不离开你。”
宋孟圆被禁足在珍顺园。美景被改名唤阿哈,依陆白景的话是,冲撞了主子的名讳。
陆明月日渐调养起来。下面不懂事的人管我唤姑娘,容哲、嫩江对我都不同往日。
人前显贵,背后面的也就无暇顾及。下流段子传的精彩纷呈。生生把我一个未经人事的大姑娘,磨成了一个面不红心不跳的老嬷嬷。
然而这罪名细思不算枉担。
你怎么能够想象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和男子在露天野外就宽衣解带。
陆府的林亭、水榭,处处都是他二人的身影。
陆白景那二十年的人生仿佛白活了。
这样一个妖,纯如冰雪,一点朱红,就是惊心的艳美。
六月烧的火红。
陆明月的嫁衣使苏回统四十人绣娘做了足足八个月。纯金的凤冠,正室的朱红,她是陆白景心中冠以名分的人。金银丝线刺绣银蟾栖月吉服,点缀七宝,珊瑚、砗磲、赤珠、玛瑙琉璃、琥珀、各三千六百五十颗。兰花金铃缀脚,步步生音。
陆明月极力要求陆白景不准声张,因此陪送是压抑在简约下的奢华。
我不知道,这一切在世人眼中是怎样的离经叛道,扭曲讽刺。
但在陆明月眼中,这是期盼已久,梦中渴见的美满——陆白景的妻。
仍是按照原定计划。临行前一晚,陆明月在房中和我研究瓌姿行胭脂。只说,南垣的私家有个姓薛的匠人,做的面膏以鸡子丹砂制成,也无异香,细腻润泽。北垣虽居于天子脚下,却无此巧物。又说他家用兰泽、零陵香、干松香、吴藿香和着黄蜡制出的朱色口脂亦属奇货。当年众多美人争相订购,一货难得。
我笑说:“这才看出来,姑娘原是个女儿,从前不知。以为姑娘不爱这些呢。”
陆明月道:“是不爱的。”扭拧半日,又娇羞说:“白景喜欢……”
我道:“姑娘,我只盼望你日后苦尽甘来。”
陆明月靠在我肩头说:“姐姐在我身边,再苦也不苦了。”
我胸口泛漾着微微的酸涩,幻想着一切的阻碍都消失了,该是多么好。陆明月只是陆白景的妻,我陪着她,岁月容易,看着她儿女满堂,看着她儿女长大,我们都老了。
甘菊在外面说:“二爷请见。”
陆明月来到外堂,陆白华正扬着帘子凝视着外面的星空。
陆明月福身道:“二哥哥。”
我说:“二爷万福。”
陆白华转过身,淡淡笑道:“我来看看你。和你道别。”
陆明月说:“看二哥哥说的,似乎是永远也不见了。“
陆白华有些恍惚,一迟一滞道:“也是。”笑了道:“求仁得仁。”
陆明月笑道:“是的,求仁得仁。”
陆白华转过身,踱了几步道:“话说回来了,人心不足。此一时彼一时,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陆明月说:“哥哥知道的。只是不甘心而已。”
陆白华回了头,露出不解的神情,仿佛是不明白陆明月的话。皱了眉,摇摇头说:“不,不,没有办法。这轮不到我们自己做主。”转而道:“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陆明月笑道:“我不缺什么。”
陆白华自顾笑道:“也是,白景还会短了你什么呢。”
陆明月道:“白景能给的二哥哥也能。”不由地笑了,低声自语道:“独是这一样……”
陆白华随声问:“什么?”
陆明月一愣,似是没有猜到陆白华会追问,笑道:“他比哥哥任性。”
陆白华露出微讽一笑,道:“这是我长这么大,听到最有意思的一句话了。”冷笑道:“那是他富有一切,那么哪怕缺憾也是完美。当有天,他一无所有,任性就是罪过。”
陆明月愕然不语。
我也呆了。
陆白华顿了一顿,道:“我醉了。不打搅妹妹。先回去了。”
陆明月默默伏身,道:“哥哥慢走。”
六月二十日旁晚,迎亲的礼轿前来接新妇,陆明月拜过长辈,乘着夜色,坐上了去往优城的喜轿。大队熙熙攘攘,路行未半,早有陆白景身着吉服骑马在候。
优城距离明城毕竟有段路程,陆白景固执不肯用车轿迎娶陆明月,足见珍重。一百六十二人的轿倌分段换抬,居然未至子时大队就已到达明府。
照陆明月的极力要求,不宴宾客,因只行过大礼,索制未子交杯同房。
我独坐在那颠鸾倒凤的新房外,自斟自饮。皓月当空,万姓同看。
在这理应欢喜喧阗的夜,只有知了彻夜长鸣。
知了……
知了……
陆爷纳妾,陆府嫁女。陆家名声陆家的钱,陆家麻辣够味儿的生活,和紫禁城的皇帝一样神秘,一样富有谈资。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捕风捉影的流传,陆白景更出名了。
然而这不影响陆老大的意气风发,家里家外两得意。
新娶的娇娘颜色好,描眉对饮逗画眉。
闺诗成趣,红色的月亮照白茶。
六月楼里,蝉衣半解,半含青梅,趴在池边将唇哺喂陆白景用果酒;蒙了陆白景的眼跟他捉迷藏;熄了灯烛照着夜明珠与陆白景轻纱曼舞;小池清歌,朱楼明月,她是玩赏不尽的四季好景,品味不足的五湖佳酿。醉而复醉,惟愿不醒。
这样的生活羡神仙,陆明月每天支着下颌呆笑。呆一呆,笑一笑。脸儿一红,开了镜台自照去了。
难得陆白景还记得起陆明月以外的事,这日和李德出门往商行去。
陆明月独在家抄琴谱。四月的风雷引,慢角调慢三弦一徽,一叚,南风畅,四叚。一列列不可辨认的拆字。
陆明月吟哼有声。陆白华送的琴,月仙琵琶,西洋箜篌。陆白景爱的她都爱。
外面有丫头唤姑娘。我叫进来问怎么了。
丫头说:“鲍管家招呼来了一位官爷,说让奶奶出去辨认。”
我道:“胡扯。奶奶一个妇道人家,他一个官爷,怎么好相见?”
丫头说:“说是,有人告状说奶奶和爷是同姓结亲……”
我心头一跳,问:“张全在不在?”
丫头道:“张大爷不在。”
我道:“让外院儿的信哥儿去天曜行找爷,快些。就说……奶奶被诬告了。”
丫头应着知道急急去了。
陆明月道:“会是谁?”
我心中揣摩不出个主意,毕竟内惹了宋弼,外面不知招下多少往日的旧恨。陆明月一个不喜,陆白景毫不留情就赶,这都是埋下的隐患。
我摇摇头说:“还是等爷回来吧。”
陆明月点点头。帘子一动,丫头又回来了。
我道:“怎么还不去?”
丫头道:“差爷把府围住了,出不去……这会子在前面唤奶奶呢。说再不去……就,就要进来拿人!”
我气道:“岂有此理!”
陆明月沉吟道:“是有备而来的。我出去。姐姐寻机会出去找白景。”
我拉住她道:“去不得,万一——万一有人要整你,提前施刑,同宗责六十杖已是要命,若是缌麻以上亲者,论奸当诛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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