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月卸了妆, 幽幽睡了一个午觉, 什么也没吃。到下午, 陆白景还是没来。
陆明月问我:“爷回去了么?”
我说:“不知道……”
陆明月横竖便坐不住了, 说:“你去曦德居问问, 就说妹妹问他吃什么?”
我见她慕情已是跃然, 只恐就此下去难免有丑事, 为难说:“姑娘,这不好吧……”
陆明月急了,又过不了明路, 憋着满眼泪,吭吭哧哧低声埋怨道:“还有这样小气的人呢!怎么还有这样的呢!”
我终于忍不住道:“姑娘。爷,毕竟是哥哥……姑娘和长辈撒娇的意思是可以的……但要是……别人可能就要误会了。”
陆明月恼说:“凭他们怎么样吧!我只愿我和白景, 永远……”斟酌了一斟酌道:“没猜嫌…………”又道:“你去给我倒杯茶来。”
我愣愣点头去了。
待回来, 陆明月已不在房中。
我紧追慢赶来到曦德居,外面红袖正和韶嬅说话:“我真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一日都少不了!外面的野女人少不了野汉子也便罢了, 她是少不了——”二人看见我, 都是一滞, 红袖冷笑道:“哟, 什么风把我们生歌儿大姐姐吹来了?”
我说:“我们姑娘呢!”
韶嬅说:“我们能吃了她, 她不吃了人就酬了神!”
我别过二人走进房中, 穿花草长廊进入明堂,明堂中心不知何时换了一幅月贯大江图,一边条案上置着一尊栩栩如生的白玉神女、另一边放着一块银蟾衔珠原石。转入藏书斋, 绕过八扇紫檀镶白玉屏风, 扭动书架上的红珊瑚大日摆件机榫,推开书房暗门,里面空无一人。
紫檀螭龙纹小翘头案上放着一个和陆明月的摩合罗同式的“小陆白景”。
我不禁慢慢走进去,穿过林列的古代铠甲、西洋挂画、半人长高的帆船,手肘不意碰跌紫檀花方桌上被番酒和水晶杯镇着的一塌纸,纸张飘飘摇摇散了一地。我一俯身,人高的西番玻璃漏壶里金沙已落了多半,时间不早了。我赶忙一张张拾起,零零乱乱的行草临摹中夹藏着一张美人脸——陆明月。
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
我回过头,关了暗门机榫。
纱帐外是陆明月哀哀的仰望,她问:“你还去我那儿用晚么?”
陆白景淡淡说:“我送你回去。”
陆明月说:“我把糖都还给他了。”
陆白景呆了好一会,说道:“走吧。晚了风大。”抬手帮她系着带子,轻而无力的说:“陆明月啊……”待了半晌,“我今日忽然想到……如果没有我……其实你可以……”
陆明月仰着脸,泪就滚下来。陆白景说:“我害怕……我不知道……我觉得这样对你不好。我不应该不为你着想……”
陆明月叫住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勾手去解那披风的结,手抖地半晌解不开。发狠猛一扯,从头上褪下来,胡乱塞进陆白景手里,失魂落魄撞出屋子。
陆白景双手握着披风,却一步也不追。
我以为陆明月会哭会闹,至少也是突然的“病了”。
可没有。
第三日家宴,她却比昨日更娇艳,素日不喜艳色的她,却穿了一件近朱的白鹤飞仙袍,眉心银钿迎光如雪。她便仿佛一朵雪中盛开的红梅仙子。
虽则宴中男女不同席,但凡与老太太祝酒说话的,莫不惊艳。
第四日已有仆妇们廊下闲话,“也没见过她这样的闺秀,别人躲都来不及,她恨不得骚地一个北垣都知道……”
“可不是么,这叫什么?贱胚子的本性!”
“你不知道,有几个都和老太太说了……点名要她……”
“要她当大?她一个庶出真要她当大?”
“哪儿啊!都知道是庶出的,只让她当小老婆呢!”
“嗳!怪道了!我说呢,她也就配那个!”
“几个正经人家的夫人等她呢?你不知道,老太太被说的脸上都过不去了!”
“丢人!”
我听得忍无可忍喝斥道:“你们有空在这儿嚼舌根议论主子,不如省力多干点活儿,闹穿了老太太、太太知要赶,情也没得你们求的!”
两个仆妇歪眉瞪眼满脸不服走了。
循往日之例,外客宴老太太并不去,只是今年宋弼宋大人和夫人连同女儿一同前来拜寿,少不得老太太、太太、陆白景都一并前去。
当日,老太太便留了宋家孟圆在身边,又叫傅如月来陪,傅如月便带着在院中散步游玩,二人相见意甚相投,宋孟圆长傅如月两岁,遂以姐妹相称。
第五日,嫡支亲族携寿礼逐一前拜。她二人亦与老太太左右相伴。
第六日,庶支亲族携寿礼逐一来拜。虽是排着时间,那些个婆娘儿心里头发急,生怕落后于人,一早尽都在祚胤堂外守着。陆明月因排在晨早,携了寿礼往祚胤堂去。
叩拜完毕,说了两句吉祥话儿,献上寿礼,老太太笑着叫起来,说道:“我是最爱收你们这些小辈的礼,又好玩又有心思,不似那些老家伙们送的金啊玉的,没得俗哇哇的!”遂又老小老小地问是什么。
陆明月说:“是孙女自己画制让匠人做的一把古桃木如意。”
傅如月听过,冷笑了一声道:“我以为什么新奇儿呢,一次新奇儿,两次也就泛泛了!白景哥哥送的也是这个!我说桃木不值钱,老太太还骂我钻钱眼儿!”
陆明月呆住不语。
我笑说:“兄妹俩的心思是一样,东西难道也相同不成?”一面说着,一面打开来,里面银蟾栖月简约大方一只木如意。
傅如月见了,捂着肚子就笑:“老太太,她们兄妹俩逗你玩呢!一个赤乌鸣日,一个银蟾栖月……还辩呢!”
老太太笑:“这更见好了!凑成一对,巧是不巧?”
傅如月笑:“好自是好,只是叫人疑惑,怎么也猜不出是一对兄妹送的,却还以为……还以为是老太太的孙子和孙媳妇送的呢!”
我笑说:“这么我有个话儿就不理解了,姑娘与我说说明白。什么叫……‘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傅如月是个待嫁女儿,听闻此话自然红了脸不言语。
我道:“我是这么想的,也不知对也不对,说出来老太太、小姐们给我评评。天生的,有个叫做龙凤胎,由此可见,天生一对也指兄弟姐妹。那么,后天之力促就的,才叫做地设一双,想必就是指夫妻了。既如此,这天生一对的福气,岂不是预示老太太要多子多孙,多福多寿!”
一旁的宋孟圆拍掌笑道:“好犀利的丫头。”
老太太笑道:“生歌儿最会说话了!但什么她一说,凭是没有的,都有了五分了。”
陆明月道:“如此,我不好冲撞了哥哥。我现为老太太画一幅老梅欺霜吧……”
侧旁宋孟圆闻言一定,傅如月道:“又冲撞了,只是冲撞的是我身边这位姐姐。你若要画,只怕要画个会动的,才能不冲撞前辈们呢!山水鸟兽,老太太手上的都开得画展了!”
陆明月想想,淡淡道:“好,就依你所说。”
我愣住,陆明月吩咐道:“姐姐,劳你帮我把我房中的笔墨颜料取来。”
傅如月狐疑,老太太把住陆明月的手问道:“可是真能画出会动的?”
陆明月点头。傅如月拍手道:“好!好极了!我当真没见过这样的,我想兄弟姐妹们都没见过,不如叫大家一起来见见世面!”
吩咐四面支会。因又是闻所未闻的新奇事,又是前所未见的神仙妹妹,谁不来看。不消片刻,嫡庶的兄弟姐妹凑了一屋子。陆白华早早来到,傅家三兄弟一并而至。陆白景也迟迟地到了。待瞧见那只银蟾栖月桃木如意,便虚着视线发呆。
众小子在厅中摆下一张粉油大案,扑了红毡子,铺了六尺长绢。
陆明月今日又复素淡,一身水蓝大袖袍,罩着梨花裙,清淡绾着一个髻,簪着两只银流苏喜雨步摇。
陆明月先在瓷碟中蘸调颜色,又用小刷头将丝绢部分轻图,待笔饱透,便道:“这画需阳光充足时方可见效,如果午时阳光不足,则不效。”
傅如月呵呵笑道:“为看你的这神画儿,大伙儿老远的都来了,如今你才这么说。昨夜乌云闭月,今日怕有雨雪,哪里会有晴日?莫不是你借故的托词?”
宋孟圆道:“妹妹莫急,且等等看结果。”
陆明月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真如此,我亦无话。”便拽起衣袖握笔皱眉静静凝视长绢。片刻,开始落笔。
人群只见她并无蘸墨,却似模似样的在绢上运笔描画,都窃窃私语,有笑的,也有奇的。
正描着,外面天空就愈渐阴霾,片刻冷风横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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