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怎么还会天真地以为, 经历过一次那样极端的事后, 陆白景还能将陆明月的安危视若等闲。
陆府内外, 处处都是他的眼线。
他知道陆明月为何推跌了宋孟圆, 知道下人们如何阳奉阴违, 知道陆明月的打算, 甚至知道傅鸾飞和陆明月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些, 都是在我见过那个传说中陆白景南垣的小娘桑柔彻底明白的。
她——
就是我在明城外见到的女子。
陆白华的妾。
陆白景紧急前往南垣,却带回了陆白华的妾氏。并且不避嫌地将她放在母亲的房内。这过程发生了什么?
其所为目的,无非两种可能, 一是为帮陆白华掩饰,然则若是帮陆白华掩饰,以陆白华处理的方式来考量, 选择的余地很多, 另置新宅已然足够,大不必带进陆府。
因此, 不是前者, 那必然就是为了与傅如月对立。
正如陆白景所说, 他需要时间, 找出宋孟圆背后出谋划策的人, 给陆明月一个交代。时间也未辜负他苦心孤诣的安排, 终究从傅鸾飞身上得到了解答。单凭宋孟圆,此事决计难成。
六月初,陆白景运回四百八十七盆白茶, 专请了妈子照料。许多花漂洋过海, 水土不服或焦蕊或枯叶,连盆摔弃,又购添新种。
凤凰池畔新荷娇妍,遥望碧莲如浪,大如斗笠。陆明月站在池边,指挥小子下池挖泥移采荷叶。
陆白华负手立在一旁笑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陆明月道:“哥哥刚从南垣回来,我送哥哥礼物,祝哥哥平安康泰。”
陆白华好奇道:“为什么送我莲叶?”
陆明月笑道:“有诗云‘湘妃雨后为池看,碧玉盘中弄水晶’,我为哥哥招湘妃来赏!”
陆白华想了一想,道:“娥皇女英非我所愿。”
陆明月道:“哥哥是成大事的人,拘泥小节,就不是男子汉作风了。”
陆白华闻言怔住,好半晌道:“……是吗?我有时候的确迷茫。限制在一些往日不曾在意的事上……”
陆明月道:“白华哥哥,你不是曾经告诉我……束缚在那些不必要的顾虑上,只会裹足不前。”
陆白华问:“明月……若是,你觉得累——或者,其实你不——”
远远地,陆白景大步地来了。陆明月笑开了花,偏不看他,走到梧桐树下,仰望说道:“哥哥今年还许愿么?”
陆白华迟疑地问:“你……真相信那些?”
陆明月合着掌,诚心仰望祝祷毕,扭头笑道:“这还是你告诉我的!你难道是不信的?”
陆白华莞尔,“求神不若求己。”
陆白景来到,站在陆明月身后,笑道:“聊什么这么有趣?”
陆明月道:“求神树保佑嫂嫂快些给哥哥添个大胖儿子。”
此话本是向陆白景嘲笑。
猝不及防,陆白华却滞住了。陆白景眼带笑意,人不独祸其祸。
当日我在珍顺苑发现益母草之事,除却蒲桃虽未与任何人言及。却抵不过陆白景在宋孟圆处住了十多日。细微末节,真孕假孕,陆白景早已心中有数。不过适逢陆白华之事,未及与钟夫人言明。
而后带回桑柔,此事亦掩盖不住。陆白景与钟夫人的对话,蒲桃统统告知,笑道:“太太至此可对这好媳妇有了想法了。这下,你安心了!?真真把你这个外人操心得不晓得了!”
我因宋孟圆此举愚蠢,猜测八成不是傅如月的主意,又反过来可怜起宋孟圆。耍心机原不是她的强项,这样的人,除了性子过火,得理不饶人外,毕竟是个单纯的女子。相教傅如月乍似单纯的机深,却使人生怜。
然而透过十年的双眼回看,此番风摧雨打,亦不过是急雨过境,连风浪都算不上。
因自那过后,也不知陆明月如何获悉此事,一夜之间,从卑微转折,对宋孟圆亦没了谦卑。
为是时常以此打趣陆白景,我便猜出了七八。那时却思来想去,都深觉此事不似是陆白景告诉。
撂着搁着,渐成了疑案。
陆明月自忖失言,咬了唇,脸儿柿子一般。陆白景笑道:“二哥是要加紧些了。”
陆白华似笑不似地道:“彼此彼此。”
小厮连花采下四五株来,陆明月交代道:“我不大懂,让季婆子想想弄,最好放在哥哥院子的水缸里。”
陆白景道:“怎么只有二哥的?”
陆明月背转过身对着陆白景,道:“好事也不能都让你占全了!”
陆白景说:“我占什么好事了?”
陆明月说:“你要,你自下去摘啊。摘了一池子去也没人敢说你。”说完扶着我,和陆白华一礼,溜溜地就走。
那时起,陆明月仿佛换了一个人,对陆白景总是持着一种不迎不拒的态度。
那些少年青稚的真诚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细微不可察觉的巧妙矜持。
她对陆白景笑,又惹地陆白景怒,冷两日陆白景,又派人去请。一时关心陆白景,忽然又不关心了。话只说一半,过后问起她也忘了。
……
如此种种说不清的可恨可怕。
表面似比往日更亲近陆白景,实则再不与陆白景同杯共碗,耳鬓厮磨。那些窗边细语,那些围炉夜话,那些挽手挨坐,拭如尘埃。
夏去秋来,满地红叶仿佛倾倒的胭脂。
陆明月脸上带着微笑,眼中沉淀着破碎的金。菊花被掐碎了一瓣瓣扔在酒里。陆白景与她坐在后院小亭,阳光渐渐弱下去,陆白景半醉握着眉心对着无动于衷的她说:“……我就不该回来。”
陆明月笑说:“我总是罪大恶极的。”
陆白景攥着杯道:“你大可以恨我!你可以——你完全不必这么——”
陆明月从陆白景手里拆出酒杯,斟满,柔声道:“奉先院有个蒋妈妈,我不喜欢她。你让她走。”
陆白景怔了半刻,自嘲笑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仙女!你就是个——你就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魔星……”他站起身来,对外面守着的张全不耐烦叫道:“奉先院谁姓蒋,让她滚!”正转身要走,陆明月唤道:“白景——”
陆白景转过脸,陆明月道:“她说她家有人,还是爷身边的呢。”
陆白景愣着脸,好一阵,失笑不能自已。
秋天的夜来的早,院中点上了陆白景最爱的无骨灯。陆明月脸上带着微笑,眼中沉淀着雪芒,是冰冷的颜色。
这样一个不知所谓的女子,陆白景却爱她,无法自拔地迷恋她。近她生恨,远她生思。
我有时也恨她,常不愿理睬她,尤其是在她一脸温柔毫不掩饰地利用着陆白景时。
她会问:“姐姐,你怎么不理我了?”
“姐姐,你看这个花样好不好?”
“姐姐,你不说话的样子,还真好看……你要说起笑儿来,就更好看了!”
然而当你认真去指责她时,“姑娘,你真的不能再这样了,三爷是哥哥——”
她会呆住,脸上显出难过又无辜的神情,说:“我错了。我明儿就和他道歉。你别生我气!我只有你了……”
她依赖,没有我合她掖帐子睡不着觉。却对我的劝说无动于衷,清晰而近冷酷地决断她觉得对的,该坚持的一切。
她的心意早已决定,之所以行为如此反复,想是缘于她内心最后一点坚守——陆守正。
这是我猜的。
直到许荦的再一次出现,印证了我的想法。
临近年间,老太太、钟夫人、王夫人、冉夫人、宋孟圆、傅如月,并着陆守成、陆守礼前往国广寺祈福。
陆明月携着我四处游逛。
她是怀念和陆白景往日那些少年时光,只是每当见到陆白景,回忆抵不住现实的汹涌。陆白景矛盾,陆明月抗拒。而这其中,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什么,像在暗中摇头的金铃。愈摇的猛,愈响的急。
已是下过几场大雪,屋台白银压瓦,松树玉龙攀缘。翡湖雪径,金梅娇嫩。
寥落的房舍那边幽幽然响起一阵箜篌之音,陆明月忽然就怔住了。寻着声音道:“怎么会?怎么会?”
我跟着叫:“姑娘慢些看滑!怎么了?
三折五纵,来到一处僻静二层小楼,中心悬挂小叶紫檀素匾一幅,书“清影徘徊”四字。
我二人方至,那箜篌就停了。里面片刻钻出一个人。冬日正寒,她只穿着一件湖色草虫夹衣,上套着一件兔毛绲边马甲,蓝百蝶缎裙。一脸惊惶,朝我二人行礼道:“姑娘,生歌姐姐。”
我微微一诧,道:“桑柔?你怎么在这儿?你一个人么?”说着伸头就往内里探看。
桑柔微微移身,挡在我眼前道:“嗯,是的。三奶奶叫我练习曲子。”
里面的门关上了。似乎是个女子的身影。
陆明月道:“嫂嫂叫你练习曲子?为什么?”
桑柔道:“说是——”脸微微红了道:“说是年前有贵客,叫我——叫我——”
陆明月点头微笑道:“我懂了。委屈你了。”
我尚未解过来,仍问:“府里不是有乐姬么?怎么——”心下骤然明白过来,宋孟圆自来以为桑柔是陆白景外面的小娘。桑柔温柔娴静惹人怜爱,她是前怕狼后怕虎,这番寻思着把狼先送去别家呢!
桑柔道:“主子奶奶吩咐的事,倒不是什么委屈,姑娘言重了。”
陆明月道:“曲子真好,哪里学的?”
桑柔道:“是——教坊里。”
我闻言不由一愣,暗自叹道,桑柔的出身——居然是个瘦马?陆明月笑道:“这样好的一手箜篌学了很久吧。”
桑柔道:“奴本不是学这个的……”
陆明月将自己的袖炉放在她手心,团住她手道:“寒冬时节练习最伤手了,弦涩指麻,音也不好。”伸伸下巴,道:“这屋子夏日里还好,冬天看着就冷,明儿爷回来,我和爷说,免了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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